学校画廊每年都要举办两次大型展览。开学伊始，暑假中开幕的“家庭影集（family album）”展快接近尾声了。所以，画廊主管邀请全校师生和社区成员前去参加小型招待会。 一来是庆祝艺术展的顺利闭幕，二来也是给大家提个醒：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周五下班后我也去随喜。墙上的解说词指出，这位艺术家专攻摄影，但是不赞成艺术界普遍贬低照片，觉得它们不是艺术品的成见。因此，她的摄影作品都经过大量的艺术处理，包括剪接、拼凑等，追求的不是对现实生活的画影随形，而是表现自己记忆中的“真实”。本次展览以“家庭影集”为主题，照片中的人物也多半是她的家人孩子、亲朋好友，可是我觉得艺术家的主旨并非写实，而是想要展示超越日常生活柴米油盐的情感甚至哲学方面的命题。

比方说，展品的排序从艺术家的女儿11年前早产开始，一路走来，一直到孩子最近的相片。第一张照片中，产房里的医生如临大敌，医疗器具满满当当，初生婴儿是捧在助产士手心里小小的、红通通的一个，这显然是日后再现的、作者想象中的场景。又比如，有一张题为“家庭肖像”的照片，装饰华贵的餐厅里，长条型的餐桌旁，父母亲和三个孩子分坐两边，各自为政，手持书报、手机、电脑不等，坐姿僵硬，表情冷淡不说，有的餐具甚至完全遮住了孩子的脸。更有反讽意味的是，墙上挂着祖先的三张黑白照片，男男女女，衣冠楚楚，充满魅力。他们的视线仿佛在无声地评判着照片里的现代家庭：同样亲情冷漠？同样装模做样？

当然，展览中也有不少充满童真童趣的作品。比如，其中一张照片里，艺术家的小儿子捧着冰淇淋大嚼，我们看到的是硕大蛋筒背后一撮棕色头发和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小脸的下半部分完全遮住了。还有，在题为“病假”（Sick Day）的作品中，女儿衔着奶嘴，裹着毯子，满脸通红地窝在沙发里。照片右方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披散在枕头上的蓬蓬乱发和可怜巴巴的大眼，照片左侧则是躺在她身边，给她做伴的金毛大狗，同样神情萎靡，睁着一对湿漉漉的双眼。一人一狗，表情神似，相映成趣。

不过，大部分展品都会让人猛然一惊，思量再三。我流连时间最长的是一张海滩照片。艺术品的原型是加州海岸，远处是隐约的山脉，中间部分是海水和海滩，近处却有两个小孩子探出露台的胳膊和一半脑袋。出奇的是，照片中部左边是海水，右边的沙滩上却有许多纵横排列、整整齐齐、小型的沙堆十字架，像个公墓的布局，这部分显然是作者通过艺术处理剪贴上去的，在实景中并不存在。我的理解是，这副照片表达了她对于时光逝去的悲愍惆怅，因为人生如潮，沙漏记时，海水和沙子在英文中都有感慨光阴似箭的意思。不过，我觉得照片的基调哀而不伤，因为图中虽有十字架竖立，整体色调是明亮的橙红色，带着夕阳西下时特有的温暖和眷恋。何况，近处还有孩子探出的圆滚滚的臂膀，虽是“断鸿残篇”，可是也象征着未来和希望。孩子们在露台上居高临下，俯瞰海滩上的芸芸众生、潮生潮落，似乎又有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意趣，连带着艺术家对本人的创作也带了一点“为赋新诗强说愁”的轻松调侃。

下周艺术家还要来做个报告，也许到时可以当面询问她的艺术构思。不过看艺术展的一大乐趣就是“闭门造车”，用自己的想象诠释作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