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章 代号“苏武”
熊剑东的感觉很不好,这个月,他所在的街道已经连续进行了两轮摸底,他相信,人家一定注意到倒香工人这个职业了,没准自己顶替的这个“林阿根”,他的苏北老家也被查了个底掉,虽然这家人已经死绝,不过肯定会有见过本人的邻居或是村民,只要把自己现在的照片拿去做个排查,结果不言而喻。
当然,这需要时间,毕竟倒香工人在上海是一个很大的群体,共产党要一一排查过来,耗费的成本不会小,只不过终究有一天会查到自己头上,到时候怎么办?
他十分害怕,第一次想要主动找到自己的上线,可惜这种联系是单方面的,只有给任务时联络人才会出现,他甚至连对方的样子都不知道。
可笑的是,害怕的原因竟然是不舍得现在的生活,虽然倒香客不是理想的职业,可是过去一年半的普通生活,让熊剑东体会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共产党并没有因为职业性质而歧视他们,反而给予了前所未有的尊重,他不再被人嫌恶,街道上的领导会尊称他为:“林师傅”,哪怕是旧社会人憎鬼厌的警察,现在叫公安,也从不恶语相向,这是他进入军统之后,哪怕当上了“忠义救国军”的大队长都不曾受到过的尊重。
上海一天天在好起来,这是做不假的,老百姓从心底里抛弃了他的党国,这个政党已经被他们从政治上批倒批臭,从法律上彻底清算,人们现在热议的最大话题是。
什么时候公审蒋光头?
以前他听到直呼总裁之名都会由衷地愤慨,他深深地记得,刚解放时的老百姓胆子其实很小,既怕国党也怕共党,更不敢随便议论总裁,到后来慢慢就变了,他们开始出门参与街道活动、搞街道大扫除、群联群治反特反黑、上街游行拥护政府,就这样一步步地站到了共产党那边,国家审判开始之后,大量的事实公诸于天下,人们渐渐地看清楚了这个所谓“三民主义”政党的真面目,越来越多的老百姓开始反对他,就是从口头上开始。
“晓得伐,政府要公审那个人了。”
“哪个人嘛?”
“哎呀,就是那个光头啦,非要人家讲得那么明显。”
“嘘,小心被特务听到。”
“哼,狗特务,他们敢出来吗?”
就这样,熊剑东心目中神圣不可侵犯的蒋总裁、蒋委员长、校长,变成了人们口中不屑的光头,哪怕在一年前,他听到这样的诋毁,一定会出离愤怒,想办法惩罚这些口无遮拦的下等人,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白色恐怖”,可是眼下,他听得多了,居然也能平静地接受。
到了四月下旬,政府在万众期待中,终于公布了公审日的具体时间。
1941年5月一日,全球劳动者的节日。
消息在4月下旬登在了上海所有的报纸上,电台也多次向全市广播,得益于上海建立的广播网络,这些消息通过电波传遍了街头巷尾,那些没有办法听到的百姓也会被口口相传的小道消息所覆盖,想不知道都难。
熊剑东很兴奋,因为他知道,这也是戴老板期盼已久的大日子,他们潜伏到上海的目地就在于此,一定会有所行动,而自己也终于可以解脱了。
果然,在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熊剑东等来他的联络人,又是一个不经意的擦肩而过,来人低声报出暗号。
“苏武牧羊北海心怀汉室。”
他赶紧接道:“子龙单骑救主一身是胆。”
“别回头,听我说。”
来人低声道:““苏武”同志,老板指示,你务必于4月30日前准备好运输工具,一旦行动成功,将由你把我们的成果运出去。”
熊剑东一惊:“是运人吗?”
“是的,你要确保能装得下,还有,尽量舒适一点,有新的车子吗?”
熊剑东摇摇头:“你们应该早一点通知我的,现在时间来不及,报损之后新车要一个月才能交付。”
来人顿了一下,无奈地说道:“算了,你多洗几遍,把里面垫一垫,味道不要太冲。”
“我尽量。”
熊剑东问道:“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行动前我会再找你。”
来人迅速离开了,前后不超过一分钟,差不多就是一低头的功夫,熊剑东继续自己的工作,没有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黑影从他们头顶掠过。
两个街口外的管片派出所,用得是原来的租界巡捕房,大开间办公区,秦锋和梁国斌站在一块黑板前,上面写着一串名字,最上头是戴春风,连接的两个分岔一个是毛森,一个是赵理君,前者是上海大区区长,王天木的顶头上司,后者是戴老板的亲信部下,比江山系的老弟兄还要得宠。
一条线从赵理君的名字划下来,写着“何云生”三个字,坐在他们身后的王天木开口说道。
“此人我知道,复兴社时期的老人,淞沪战役前在警备司令部任督察处行动组长,与军统上海站没有直接联系,也不归我或是毛森指挥,看样子他一直潜伏在上海没有离开,这个人一定有合法的身份,经得起反复核查,洋行职员或是小学教员,我记得他写得一手好字,文化也不错,我猜是后者吧。”
“照片有吗?”
“重庆总部不知道有没有,就算有,也是很久之前的军装照,不一定是原来的样子。”
王天木自嘲地笑了笑:“我以前很帅气的,你看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面相特点呢?”
“我想想,左边嘴角有颗痣,好像是的,我最近见他是三年前,实在有点久了。”
与丁与履贞交待的对上了,梁国斌点点头,新的消息很快传来,监控网会拍下他的行踪,每天都要汇总到他这里来,凡是他接触过的人,公安局都会进行秘密调查,只是这个人似乎交际很广,每天都要见不少人,一直没有什么进展。
王天木猜得不错,此人的掩护身份的确是英资行的职员,在外国资本被收缴和罚没之后,他也顺势端上了公家的饭碗,在单位里表现积极,里里外外都称赞有加,这些潜伏人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工作认真、任劳任怨,往往会成为组织上的重点考察对象,如果他们始终不暴露,最终会爬到什么位置?
谁也不知道。
为了监控此人,秦锋动用了6架无人机,同时在他的居处附近安排了观察点,却没有派人跟踪,因为此人非常老道,哪怕是老手也很难做到不被发现,为了不引起怀疑,他另可使用最麻烦的办法。
无人机拍下的画面很快送到这里,秦锋带人开始一帧一帧地进行鉴别,哪怕是在某个小摊上停留都不会放过,当然了,室内没有办法,只能在事后找人暗中调查,这都不是问题。
“等等。”
秦锋指着屏幕:“把那个画面放大。”
操作员放大画面,在修补了一些细节上的失真之后,显示出一辆车子的形状,梁国斌认得。
“这是一辆“香车”,上海有很多,看时间,他们之间也没有做过多的谈话,说不定就是问路或是找人什么的?”
“也许,但是这个倒香工人,我有点印象,说不好,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秦锋指指画面:“估且假定他是在问路,那么问题来了,他在问过之后,直接回到了自己的家,说不通。”
“那就是找人了,问人。”
“同样的问题,他想找什么人?这个人就是我们要的答案。”
秦锋在人物关系表上写下个问号,对他们分析道:“在特务的组织中,何云生是第三层,也就是具体联络人,他的位置十分重要,上接指挥者,下连行动人,这个人我们暂时不能动,因为一动就会让上下都警觉,特别是上层的赵理君和戴笠,如果赵理君真有那么厉害,他一定会在暗中监视这个中间人,哪怕失踪太久都很难说服他不放弃行动。”
王天木有些惊讶,这个年青人看上去还不到30岁,思维已经非常缜密了,共产党真是人材辈出啊,至于那些黑科技,他都懒得问。
问就是苏援。
“确实如此,赵理君此人,面粗心细,而且思维敏锐,嗅觉很灵,有什么不对劲,马上就能感知,要跟踪他,我没有把握。”
他本来想说“那是不可能的”,想到共产党的本事,临时改了词,秦锋不以为意地说道。
“那就只有从下面着手了,我的建议是,马上请这个倒香工人来问问,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虽然只是嫌疑,他们依然不敢有丝毫怠慢,行动时间定在午夜,当熊剑东从睡梦中惊醒时,解放军战士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
“林阿根同志,我们是上海市公安局的,有一桩案子,需要你协助调查,请跟我们走一趟,这是协查通知。”
还在懵懂状态中的熊剑东心中一片灰暗,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根本没有注意到,来人不光依然叫他同志,而且出示的并不是拘留证或是逮捕证,于是,坐到审讯室里的他,还没有等到对方开口,就交待了一切。
“我交待,我是国府潜伏特工,编号:9527,代号“苏武”。”
秦锋和梁国斌交换了一个眼神,善良的人果然运气不会差,古人诚不我欺。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自古英雄出少年
上海静安寺的戈登路,南北走向,南起静安寺路,北至苏州河,全长2594米,共有旧式里弄117条,解放之后分成前后三个街道办事处,管理着近万人家,站在街口放眼望去,尽是典型的江南庭院建筑,白墙黑瓦、绿树成荫,狭窄的巷子仅能供两人并排而行,一般大小的小汽车都驶不进去。
“永顺里、五和里、宝安坊、蒋家巷,再过去是元元里、椿荫坊,路口就是美琪大戏院,那里有时候挂京剧头牌,有时候放西洋片,可热闹了。”
为了便于工作,杨永福脱掉军装,换上了普通的工作服,四个兜的干部在上海也不多见,他归上海公安局管,下面派出所不明究里,只当是有什么大案子要查,配合得十分默契,从3月底到现在一个月的时间,他跑遍了各个里弄,以一口娴熟的上海话与群众攀谈,了解他们的思想动态、生活状况、工作情况、家庭成员和收入等内容,光是工作纪录就写了三大本,正是这份认真,打动了梁国斌,在陈毅暗示要将他调回办公室之时,并没有照办,而是又给了他新的任务,监视一名隐藏的国府特务。
“这个名叫“何云生”的家伙,每天几乎雷打不动,从永顺里的家中出来,在街口吃一碗阳春面,坐黄包车到贸易公司上班,下班后有时候会去美琪看戏,有时候会去百乐门跳舞,这两个地方都是接头的好去处,很难做到近身跟踪而不被发觉,两地的人流量不小,就算装上监控,也很难分辨出哪一个是接头人,不得不说,国府特务十分狡猾,反跟踪能力也很强啊。”
秦锋看了他的工作笔记,写得一丝不苟,做监视工作,要的就是耐心和细心,因为工作过程十分枯燥,往往一天下来什么异常都没有,但是一点也不能错过,因为目标一旦脱控,就是天大的事情。
他已经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从身材到面相,杨永福都继承了父亲的特点,包括宽大的额头,还不到19岁的青年人已经十分沉稳,待人接物也是相当娴熟,一点都没有这个年纪的跳脱感。
“既然没有办法跟踪,不如换个办法吧,在他每天都要经过的路上,安排我们的人手,只要找到活动规律,他无论想干什么,也跳不出我们的掌握。”
“我们想过,还是觉得不保险,公安局的同志大都是战士出身,你让他们扮成小贩、市民,又要盯着目标,很容易就会漏馅,要是特别训练,时间上又来不及。”
杨永福想了想:“可以找局外人吗?”
“你有主意?”
“我有一群朋友,他们都是流浪儿出身,不用扮也知道该做什么,这样的监控方式,应该不会引起怀疑。”
秦锋一打听才知道,感情两人想一块儿去了,只是这个建议不出所料依然被上级毙掉,陈毅警告他。
“一个是烈士遗孤,一个是主席的孩子,哪一个出事都是不可接受的,我们没人了吗,要拿小娃娃充数,那是反特斗争,会死人的。”
秦锋无语,的确,根据熊剑东的交待,他前后三次从苏州河运来枪支弹药,全都送到了潜伏特务的手中,他们拥有真枪实弹,所以才会悍然发动袭击,这条运输线被斩断,也算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只不过,这一次,杨永福没有听他的,因为在他请示上级的时候,行动就已经开始了。
“胡闹!抗大里面没学过吗?军人首重纪律,我们共产党讲究的是集体主义,不需要个人英雄主义。”
杨永福虚心接受,只是秦锋也不可能下去把所有的孩子全都拉回学校,那样就太明显了,鬼都知道事情不对头。
沿戈登路一路过去,何阿大和他的小伙伴又干起了老本行,擦鞋的擦鞋,卖报的卖报,还有卖香烟汽水花生瓜子的门童,只有他们能自如地出入美琪大戏院和其他一些娱乐场所,他们当中的一些人,甚至就在这里做过,一切显得轻车熟路,毫无破绽。
“擦鞋咧,有皮鞋擦伐,一次两毛,不光亮不要钱咧!”
何阿大坐在街边自如地招揽生意,眼睛不时地四处张望,看上去就像在寻找有钱的客人,像他们这样的鞋童、报童、花童在上海很普遍,国家现在还没有出台《九年制义务教育法》,读书是要花钱的,读不起书的穷苦人家大有人在,事情要一步一步做,饭也得一口一口地吃。
远处走来一个西服男子,戴着金丝眼镜,手上夹着黑色公文包,神色虽然很自然,不过,眼神却有些紧张,听到鞋童的招呼,理也没理,朝着路口的美琪大戏院走去,戏院门口挂着大幅海报,今天上演的是京剧名家“麒麟童”的全本“薛刚反唐”。
上海解放之后,各大戏院都由私人转到公私合营的路子上,在表演方式上更加地灵活,戏曲、话剧、电影、歌舞等多种表演艺术争相登场,票价也是有高有低,今天的观众有点多,男子在窗口没有买到票,从门口的黄牛党那里收了一张,转身走进大门。
何阿大赶紧使了个眼色,一名门童马上跟进去,手上端着香烟摊子,他一边吆喝一边朝里走,眼角将目标的影子牢牢锁定。
楼上的观察点,秦锋拿着望远镜看得一清二楚,心里不免有些担心,好在中场时门童走出来,通过大门口的另一个少年,把消息传出来,自己自又转身进场,做进一步的观察。
自始至终,目标都没有被惊动,他安然看完节目,循着原路走回居处,与之前的情况一样。
“与他相邻的是个白相拧,油头粉面,小开模样,家住哈同路上一幢小洋楼,不晓得有没有钱,他还有个女伴,是百乐门的舞女,现在不兴了,不过看着像,他家外面我留了人,有什么消息马上就会传回来。”
何阿大干劲十足的样子,让秦锋又好笑又感动,不得不再三叮嘱他:“只观察就好了,千万不要动手,就算他有所觉察要跑,你们的人也一定不能冲上去,晓得伐,不答应我,现在就回学校去。”
杨永福为他们说话:“我同阿大说好了,他们只监视,不会动手的。”
“晓得啦。”何阿大没有争辩,顿了顿说道:“我的兄弟告诉我,那个人手里有枪。”
秦锋见他知道厉害关系,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在黑板上何云生的下面写下第一道分岔,“小开”。
有一就有二,接下来的几天,这个何云生,分别在美琪大戏院、百乐门舞厅、新新戏台、大世界、仙乐斯、凯司令等场所见了不下十余人,这些人身份各异,职业不同,背景情况千差万别,秦锋对这群少年的能力已经毫不怀疑,他们不是演员,他们就在做自己,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内情,以旁观者的身份,他也不会有任何怀疑。
不得不说,这是最好的选择。
“一周的时间,何云生通过各种环境一共找了11名下线,由此我们得出一个结论,国府的潜伏特务组织是树形结构,即由一名中间人或者说是联络人,串起其他成员,成员之间相互不发生联系,这样做的好处是如果我们在排查过程中抓到一个特务,他能供出的只有何云生一个人,而何云生这个关键位置,应该是受到严密监视的,所以任何公安局的战士都不能出现在他的周围,否则他们一定会切断这个关键联系,把上线也就是赵理君和最上面的戴笠、平行的毛森保护起来,特务是动了脑筋的,如果这个设想成立,那么这11名下线包括熊剑东,就是他们主要的行动人手,抓一个何云生或是他的下线没有多大意义,我们要想办法找出他的上线,目前为止,他没有与上线联系过,那么问题来了,他们是如何进行消息传递的呢?”
秦锋说完,杨永福和何阿大已经听懂了他的设想,两个准上海人把所有的细节都过了一遍,特别是杨永福写的工作笔记,详细到了极点,何阿大经过一年多的学习,已经能读书识字了,嘴里念着他写下的字句。
“早上6点出门,在弄堂口吃了一碗阳春面,面摊老板与他很熟悉,收钱的时候总会说笑几句。”
“面摊老板没有问题,他肯定不是赵理君,也不是军统中人。”
何阿大继续读下去:“出了弄堂口,他叫了一辆黄包车,车夫每天都不同,今天的号码是“025”号。”
“黄包车夫已经纳入了统一管理,工会配合我们进行了多次摸底排查,照理说也不应该有问题吧。”
何阿大提醒他:“之前你们抓的那个特务,就是个黄包车夫。”
杨永福也倾向于他的判断:“从他一天的形迹上来看,只有黄包车夫接触时间最久,也最容易被人忽视,在他们行进的这段时间,有无数机会可以传递消息,我们根本观察不到。”
秦锋点点头:“有道理,我马上安排人手,对几天内出现在这一带的黄包车夫进行重点排查。”
当然了,明面上不能光查这一带,以工会的名义,进行例行的摸底,是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