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地铁, 我这种住在城市里的人自然有说不完的心得: 我离开上海的时候, 上海还只有一条地铁: 一号线. 常用词汇里突然多出来一个"莘庄”,我心目里那就和苏州什么的一样遥远了. 或者, 北京? 第一次坐的时候仿佛是零六年, 北京的地铁还非常老式, 头顶上一个铁笼子样的风扇,等零八年再去的时候就完全不一样了, 车厢里新崭崭的, 比东京, 蒙特利尔或者巴黎伦敦的都新很多, 大家也都非常习以为常的乘坐着,话说现代中国人接受新事物的速度简直可以做一门学科来研究了.
之所以不把中国的地铁拿来和美国的比, 那是因为, 完全没得比! 波士顿号称有着全美最古老的地铁 --这么说有点奇怪, 或者说,波士顿是全美国第一个有地铁的城市(这样就好多了). 这个地铁被所有人爱称作"T", 坐地铁也不说“train" (火车),或者"subway" (地铁), 而是说, take the "T", 地铁站叫T-station. 总之这个地铁就好像淘金时代的小火车一样,轰隆隆, 一会儿钻到地下, 一会儿爬出地面, 碰到红灯还会静静的等待呢。 我那时候倒不嫌它慢, 盖因我在波士顿那年的冬天是史上下雪最厚的一年,没有地铁, 我可能早被冻僵了.
虽然古老, 波士顿的地铁并不臭. 通风的很. 因此我搬到纽约来之后, 在终于见到老鼠也不再跳脚, 只是懒洋洋的挪一步的进步之下, 还是第一百零一次的抱怨纽约地铁站之臭不可闻, 不能罢休.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个自称世界金融中心的城市 (世界金融中心这个帽子仿佛武侠小说里的江湖霸主, 隔两年就会有人抢一次:纽约/伦敦/迪拜轮流打破头抢着戴), 却还是用着这种古老, 噪声吓死人, 垃圾遍地的地铁系统--没钱啊没钱啊,纽约之没钱修地铁就和BP是今年第一倒霉蛋一样, 乃是板上钉钉, 可以放心写进城市史的事实之一. 谁知有天,我突然就接受了这个有老鼠是正常的, 没老鼠是诡异的交通系统--原因是我终于上哈雷区去吃著名的恐龙BBQ啦,一下地铁我就懵了--如果说五十九街地铁站是个垃圾箱, 那这个一百二十五街的哈雷区地铁站简直就像。。一个酱油炸弹爆炸了也似,墙上炸满了污渍和乱涂乱画的graffiti. 我默默的站了一会儿, 决定自己果然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遂决定不再抱怨与此有关的事了.
但是人生才没有这么简单. 就在这闷热的夏天, 我和庄第三百次的下到唐人街的六号线下面, 一直走到站台最里面去, 等车回家. 站台尽头像往常一样没什么人, 所以身后传来的嘻嘻哈哈声就很明显. 我回头一看, 五个高壮的貌似高中生小孩走过来,一个目视大约三百磅重的黑人男孩看见我们, 高声叫到, 啊哈哈, 中国人? 叉烧? 排骨? 我爱中国菜啊啊啊.
一般来说, 如果有人拎着你的种族叫你, 那就不是好话了. 我瞪了他一眼, 自然换回更多挑衅. 我只好转向其中一个女孩, 指望她有点教养.
这女孩子是拉丁裔, 也比我高壮, 她见状居然不但不阻止那个男孩, 反倒走到我脸前, 举起手虚抱着我跳起脱衣舞来了. 把脸伸到我的鼻尖上说: 我们就是这么说话的, 怎样, 嗯??
旁边厢剩下的三个小孩就大笑起哄, 越来越来劲, 胖男孩把自己肥厚的副乳挤出来贴到庄脸上, 问他, 喜不喜欢?
不看庄还好, 一看庄我大怒:他居然不但不发火, 还嘻嘻哈哈的和这些小孩打太极. 我掉头就走,一路愤怒的走回地铁售票口, 问那售票员能不能叫警察.
他倒来问我:你叫没叫? 我心说: 怎么等我叫来也迟了, 算了.
回城的路上, 我心里有火气, 便发到庄脸上:你为什么和他们嘻嘻哈哈! 都是你这样软弱的亚洲小孩太多, 他们才专门挑亚洲人欺负!
庄大翻白眼: 你以为你瞪他们就有效了? 这些人从小就受尽白眼, 他们最不怕的就是有人瞪他们. 一开始就不应该惹他们了, 越惹越来劲.
我气死了--当然应该教训他们, 无视有什么用! 越想越气, 最后我决定, 为了和庄这种姑息养奸的ABC划清界限, 我要报警! 车子到站我就奔向卖票的地铁员工--一个耳朵半聋的印度老头儿, 说, 前面一班车里第三节车厢里有五个小孩刚才作势要攻击我--并且用种族歧视的语言骂我们.
那个老头顿了十秒钟, 才慢慢的抬头说: 你要报警么?
我说, 你报警吧, 我要回家了.
老头说: 要报警只能你自己报警, 你在这里等警察来, 再自己和他们说.
我想了一下, 说, 好. 庄像看一个疯子一样看看我, 说, 我在上面等你.
之所以他要在上面等我, 是因为当时这个车站里足足有三十五六度那么闷热, 还有流浪汉身上散发的臭气. 我坚定地说, 我就在这里等 (否则警察来了找不到我怎么办!)
车站里越来越闷热, 车来车往, 发出巨大的噪音, 我靠着墙默默的等着, 忽然间心里奇异的平静了下来.
也许庄说得也对, 对付这些小孩子的挑衅最好的法子就是无视. 作为绝对的多数派, 在自己的母国长大的我, 要接受这种对付种族歧视消极却有效的方式, 的确很难. 就在这闷热的车站里, 我想, 我不得不这么抗争一场, 否则我怎么能接受, 又怎么会甘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旅程. This is my journey.
等到地老天荒的时候, (具体来说是四十七分钟之后), 两个警察终于来了. 周六晚上八点, 他们也不容易, 却好脾气的听我说完, 然后说道: 这种情况你真的只有走开, 现在的青少年, 你不知道他们会做些什么, 很多人脑子有问题. 无视是最好的选择了.
我张了张嘴, 无力的丢了几个书包过去: assault了啊, apprehension of danger了啊之类的多年前课堂里学过的一些词汇. 警察好脾气的笑. 我不再说话了, 道晚安, 走人.
等的地老天荒的庄下来找我, 听了一耳朵, 得意地看着我笑 (警察和他说的一样). 我仰起脑袋,想, 你不懂的. 谁说也没用, 必须要我自己想通才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旅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