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大萝卜白白胖胖,还顶着鲜绿的缨子。大白菜和香菜叶片舒展,格外精神。西红柿则仿佛集中了夏日所有的阳光、空气、水分、和土壤的芬芳, 象小孩子的脸庞那样浑圆鲜红,鼓胀可爱,一戳就会汁水横流。那一餐,菜色丰富,滋味上佳,我吃完了不仅是齿颊留香,连肠胃都感到分外熨贴。这些新鲜蔬菜从何而来?这要从我最近的一桩“奇遇”说起。
居住在美国中西部的小镇,蔬菜的选择有限。超市里一年四季的老花样不外是青花菜,胡萝卜,卷心菜,西芹之类,连买棵大白菜都颇费周折。我们几个好吃的人常常为此哀叹。但要我象同事那样自己种菜则力有未逮,每次长途跋涉去中国店买菜又不方便(而且那里的菜也并不新鲜),所以还是就这么凑和着。
某日意外收到一封来信,却让我看到了一点曙光。当时看到信封上的署名,我还疑惑到底是谁。拆开一看,这是一位农民,住处离这里开车半个多小时。他向我打听当年好友,我校历史系一位退休教授H的新地址。因为H退休后搬到加州,和他失去联系了。在信中,他又提到自己从1980-2004年间一直种亚洲蔬菜,运到附近的农夫市场去出售。现在他虽然不再以此为生,但还种些自用以及赠送朋友。现在他种植的亚洲蔬菜包括 (他用拼音写道):青菜、冬瓜、小黄瓜和毛豆,再过一阵他的大白菜也要收获了。他还说,自己叫约翰,但有个中文名字,姓“白”,以后他来我们这里可以给我送些菜,还特地用拼音写了“不要钱”。这倒是意外之喜了。虽然我并不指望这位素昧平生的农民为我长期供应蔬菜,但结识新朋友,了解新生活也是美事。再说,我也是做好事,帮助他找到自己的老朋友。于是,我给H发了个伊梅儿,收到回复后给这位农民伯伯写了回信。
周末我正在做家务,电话铃响。一接正是那位农民约翰打来的。他告诉我,因为我校杂志上去年发表了一篇关于我最新专著出版的文章,他才给我写信,认为我一定认识那位研究东亚史的退休同事。他又再三催促我,需要茄子和毛豆的话,最好当天就去,因为这些蔬菜快要落市了。可惜那个周末我没有空。他热心地说,下次他经过我住的小镇,可以给我带些黄豆。我一边感谢他的好意,一边也在考虑几时有空去他的农场参观。
心动不如行动。秋假伊始,我就和几位同事朋友开车去参观约翰的农场。早上天气转凉了,但阳光灿烂,让人舒心。我们到达目的地时是下午两点,气温已经升高到二十度左右了。后来才知道,约翰给我们的地址其实是他儿子住的房子,我们下车见到的第一位就是他的儿子,正开着收割机在处理玉米。
片刻之后,老农约翰也开着小卡车到了。他大约花甲年纪,身高1米8左右,体型瘦削。只见他身穿半旧的牛仔衬衫和牛仔裤,都已经洗得发白了。一顶浅米色的旧布帽子下面的瘦长脸早就晒得又红又干,但眼眶深陷,鼻子高耸,轮廓分明,看起来十分精神硬朗,很有点美国西部片中男明星的范儿。我们和他打了招呼,我送上一些铁观音茶作为小礼品,他的另外两位华裔朋友也过来跟我们见面。这对夫妇住在离农场四五十分钟的另一个城市,其中的先生在本州一所公立大学教国际贸易,是“南洋”华裔。他们跟约翰通过农夫市场相识,现在还常来他这里拿“免费”蔬菜。我们互致问候,他们说那个大学有亚裔学生的组织,下次有活动要邀请我们去参加。真没想到才见到约翰就又结识了新朋友。
这对夫妻走后,约翰老农带我们在他的农场简单看了一下。他说自家有450亩左右的土地,种玉米、大豆和苜蓿,不过主要赖以维生的还是养牛。他家有600多头肉牛,一般卖给附近的肉厂。养牛的饲料现在也更新了。过去就是喂自己种的玉米,现在他们先把玉米卖给厂家提取乙醇(ethanol,酒精),用来制造汽油。然后厂家把渣滓再还给他们,他们把这些和厂房不要的碎粒玉米以及玉米秸秆、稻草混合,再用来喂牛。这样经济合算,又彻底使用了玉米,约翰提起来还十分自豪。我捧起一把玉米渣闻了一下,果然有啤酒味。约翰说,牛们也很爱吃呢。
我们去牛栏边一看,黑色、白色、红棕色的牛挤挤挨挨,正在用餐。我注意到这些牛的耳朵里都插着一块小牌子,上面有一个数字。约翰说,这样可以分辨清楚,防止疾病。牛栏边有一个圆柱型椎顶的金属大谷仓,另外有两个略矮的金属圆柱,约翰说可以生产一种液体混合物,配在饲料中喂牛的。
这个农场是约翰的祖父母于1930年代买下的,已经传了三代了。现在他的母亲还在世,父亲已经去世。约翰本人是在这个农场土生土长的,不过曾经于1969-1970年间参加越战,所以对亚洲充满兴趣。退伍后,他在大学获得历史学学士的学位,以后又念了一个工商管理硕士(MBA),所以是一位有知识的农夫。看他对各国语言和文化的兴趣:他能用韩文和我的韩国同事打招呼,用粤语和我的香港同事打招呼,还能用普通话说出一些蔬菜的名字,也可知他是一个思想开放、头脑灵活的农夫,并不是传统偏见中不识之无的“乡巴佬”。
看罢农场,约翰让我们开车跟着他的卡车去他自己住的小屋,看他的菜地。十米见方的一块地,他在中间种了一茬玉米,四周是冬瓜、大豆、白菜、西红柿、大葱、青菜、茄子、萝卜等等。 他的屋后侧门前还有一措韭菜,在下午灿烂的阳光下青葱可爱,生机勃勃。我问他种子是从哪儿来的,他说有的从加州邮购,有的是他的亚洲朋友从各国带来送给他的。约翰扳着手指,如数家珍:台湾的空心菜种子很好,但豇豆不佳;大陆的豇豆倒很好。他又问我们,香菜的普通话怎么说,广东话怎么说。我夸奖他很有语言天分,他却谦虚地说:他是玩玩,其实不愿意正而八经地学习。“美国人在亚洲人看来长得都一个样子。我能说点他们的母语,他们下次就会记住我,觉得我是世界上最聪明的美国农民了!”约翰开玩笑说。
接着,约翰非常热情地拿出很多塑料袋,让我们自己挑选他为怕霜冻已经采摘下来、放在屋里的冬瓜:“我自己不太喜欢吃冬瓜,所以你们一定要多拿啊,”他催促说。然后,他又把我们带到他的菜地边,开始一五一十地展示他种的各种蔬菜。一边介绍,他又一边用刀子收割白菜、青菜、萝卜、毛豆、大葱、香菜等,拼命塞给我们。我们四人每人拿一些蔬菜,汽车的后备箱就塞满了,空气中弥漫着香菜和大葱辛辣的香味。快要离开的时候,约翰还到屋后给大家割了几丛韭菜,又让我们随便拿他摘下放在屋里木桌上的西红柿。临到最后告别,约翰另外请我们回程时顺便给另一位也住我们小镇的朋友带点菜 。 看着他挥手的身影在汽车的反光镜中渐渐远去,我们都又兴奋又感激。朋友们说,这次真是大丰收,一两周都不用买蔬菜了。
回家的路上,我们找到了约翰的另一位朋友,一谈才知道原来这位也是他自己主动联系才找到的。这位老太太的父母是日裔,过去常去光顾约翰在农夫市场的蔬菜摊位,所以结识了。可是她本人上次见到约翰已经是20多年前了,不知约翰怎么有办法又打电话找到她。见到这位老太太,我也意识到我以前见过她,她曾经来我校参加过一位日裔美籍漫画家作品展览的活动,我们一起吃过晚饭。
这次认识的本地人约翰不但是位诚恳、热情、 慷慨的农夫,也是一个善意的源泉和友谊的中枢,因为他的缘故还我认识了更多的新朋友。能通过亚洲蔬菜意外与他结识,真是我的幸运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