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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晨,奥立佛·亨特打电话给她,她就出来了,像一个无依的幽灵,飘进了海德公园。

  他们在诗人拜伦的铜像旁边慢慢地踱步。这座铜像是希腊政府赠送的,以纪念这位把自己的诗篇和热血献给为自由而斗争的希腊人民的英国诗人。青铜铸成的拜伦,年轻而英俊:浓密的鬈发,挺秀的鼻梁,充满智慧和激情的眼睛。他望着在死后才得以归来的祖国,似乎在回味着他拖着先天跛足的残腿走过的三十六年坎坷历程,似乎在默诵着他在度过最后一个生日时写下的绝笔诗:

  

  我的日子飘落在黄叶里,

  爱情的花和果都已消失;

  只剩下溃伤、悔恨和悲哀还为我所保持……

  梁冰玉默默地从拜伦身边走开。

  公园里的清道夫正在耐心地清扫落叶,每耙成一堆,便点起火,袅袅的白烟在寂静的树丛间盘旋,使她想起长城上的烽火台。在遥远的古代,塞上烽烟曾是抵抗侵略者的信号;现在,秦时明月汉时关又在燃烧吧?

  银色的防空气球匀称地排列在碧蓝的晴空,秋风拂过,系着气球的钢丝发出铮铮的响声,清脆而悠扬。梁冰玉停下脚步,出神地凝望着空中。

  “梁小姐是在欣赏那些气球吗?”奥立佛跟在她身旁站住,也仰起脸来看,“嗬,好大的一串珍珠项链!”

  “不,它使我想起了北平的沙燕儿……”梁冰玉喃喃地说。

  “沙燕,是一种鸟吗?”

  “不是鸟,是风筝,我小时候最爱看、也最爱玩儿的风筝……”梁冰玉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的气球,心却飞向了家乡。

  “风筝?”奥立佛不解地重复着,梁小姐的想象力真让他吃惊。

  “在这里看不到那样的风筝,风筝的故乡在中国,在北平!每到春天,你看吧,北平的天上飞满了风筝,我们叫它‘沙燕儿’,有比翼燕儿、瘦燕儿、双燕儿、蝴蝶、蜻蜓、喜鹊、鲇鱼、蜈蚣,还有哪吒、孙悟空、刘海……什么样的都有,最大的‘长脚沙燕儿’有一丈二尺长!在天空中飞起来,真像是百鸟朝凤,上面还装着弓弦,风一吹,铮铮地响,就像这气球上钢丝的声音。……”

  “啊,不可思议的国度!”奥立佛被她这奇异的描述所吸引,“你也会放风筝吗?”

  “不,那不是人人都会的,尤其是女孩子!”梁冰玉苦笑了笑,“放风筝也很需要一点本事呢,要看好风向,掌握好平衡,先让它兜起风来,一边放线,一边抖动,还要跑来跑去,很累人的,我常常只是跟着看热闹,也其乐无穷。厂甸的‘风筝哈’最有名,人说是根据曹雪芹记载的古法制作的,‘大沙燕儿’卖得很贵,我们小时候玩儿的是最普通的一种,奇哥哥花二十枚铜子儿买来,教我放。那样子跟‘沙燕儿’一样,只是小得多,画着黑色花纹,叫‘黑锅底’。奇哥哥先放起来,再把线交给我,他就忙着做活儿去了,我牵着线,不知道往哪儿跑,一不留神,风筝就突然落下来了,收线都来不及,那时候我们有一支儿歌,说的就是这种情形:‘黑锅底,黑锅底;真爱起,真爱起;一个跟头扎到底!’小伙伴们一边拍手一边唱,嘲笑的就是我!”梁冰玉说着说着,情不自禁地又像儿时那样笑起来,眼睛里却闪着凄然的泪花!

  “你的童年真让我欣慕!有机会我一定要到中国去,亲眼看看那满天飞舞的‘大沙燕儿’,亲手放一放那一个跟头扎到底的‘黑锅底’!”奥立佛无限神往。

  “没有了,美好的时光永远没有了!”梁冰玉垂下头,白色的帽沿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她忧伤的大眼睛,她转过身,用手绢儿擦着泪花,“现在北平的上空,恐怕只有日本的飞机在飞了!”

  “刚才还高高兴兴的,现在怎么又哭起来了?”奥立佛正沉浸在美好的遐想中,看见她这个样子,不知如何是好,“梁小姐,你不要想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了,这儿不是北平,是伦敦呀,日本的飞机飞不到这儿,德国的飞机也飞不到这儿,我们不是生活得很好吗?”

  “我们?”梁冰玉在心里重复着这两个字,琢磨着其中的含义。自从三年前那个春天的早晨,她第一次见到这个黑头发、黑眼睛的英国小伙子,就已经隐隐觉得他在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里有着某种特殊的情感,青春妙龄的女孩子对此是极为敏感的。但她不愿意正视它,极力装做毫无觉察,冷漠和疏远是她惟一可以采取的态度。奥立佛关于牛津大学的夸夸其谈使她反感,为了在自我感觉上战胜对方,也为了避免在以后的时间里更多的接触,她才毅然地做出了报考牛津大学的决定。这使她在流亡的岁月重新赢得了读书的机会,并且可以在绝大部分时间住在学校,躲开奥立佛那一双黑眼睛的追逐。但是,完全躲开毕竟是不可能的,每到周末,她还是要回到亨特家里,亨特太太的热情招待,奥立佛不断变换花样的献殷勤,都使她无可奈何。她不是一个独立的人,她的生活和学习费用必须依赖韩子奇,从而也就必须依赖亨特一家。他们虽然是受尊敬的客人,但归根到底也仍然是寄人篱下,她不能得罪主人,那样,在亨特夫妇的眼里就成了“忘恩负义”的人。她只有将自己的情感封闭起来,让自己的言行都不越雷池一步,耐心地度过寄居海外的生活,等待从牛津毕业的那一天,也许到那时,她就可以返回家乡了。三年过去了,奥立佛对她的殷勤有增无减,他常常在假日里主动提出要陪她去游览风景区或是去欣赏歌剧和音乐会,那种热情使她无法拒绝;他还常常以种种借口到牛津去看她,送去一些吃的甚至是玩具,使她好气又好笑。她想明确告诉他以后不要这样做,但又说不出口,因为奥立佛向她表示的只是友谊,除此之外并没有多走一步,她总不能拒绝友谊啊!三年来的频繁接触,使她渐渐地改变了当初对奥立佛的印象,她发现这个小伙子在事业上无比精明,在生活上却相当严谨,她从未发现他同别的女孩子来往,从未发现他有那些公子哥儿的风流、放荡行为,也许是因为他有着一半中国血统,受了他那位慈祥温柔的东方母亲的影响?也许自从梁冰玉的到来,他的心就被这个东方姑娘占据了?不管是什么原因吧,她渐渐地不觉得奥立佛那么“讨厌”了,他们之间不知不觉产生了类似兄弟姐妹的情谊。现在,奥立佛在匆忙之中为了安慰她而说出的话,没有经过字句的斟酌,使她嗅到了某种信息,触动了她敏感的心弦。但是,她能说什么呢?不管奥立佛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他不出口点破他们之间的那一道微妙的界墙,她就永远“装傻”,三年来,她就是这样小心翼翼地度过的。

  “梁国虽好,不是久恋之家。我总是要回去的!”她说,暗示奥立佛不要做任何不切实际的设想。

  “唉,你对中国有那么深的感情!”奥立佛言不及意地感慨着,耸耸肩,说不上是遗憾,还是同情,“中午我们去吃中国馆子好吗?‘上海楼’的菜比我妈妈烧的要好得多了!”

  午饭后,他们并排坐在襄球剧院的观众席上,等待《雷岩》(Thunder Rock)的开演。这是奥立佛事先买好的票,为了和梁冰玉在一起,他把这一天安排得满满的。梁冰玉本来没有一点儿看戏的兴趣,奥立佛却百般煽动,说这个戏正在走红,不可不看,她也就随着他来了,无非是消磨几个小时的时间嘛,反正她的头脑空空,也没有更重要的事儿可做。戏还没有开演,她愣愣地望着那低垂的大幕。奥立佛没话找话,还在喋喋不休地议论刚才“上海楼”的那一顿美餐:“梁小姐的思乡之情多少得到一些安慰了吧?没出伦敦,你等于回了一趟中国!”

  “不,这使我更想家了!”梁冰玉却说,“这里的中国馆子没有多少中国味儿,只不过徒有虚名,唬唬你们这些外国人罢了,远远不如我们北平的东来顺、南来顺……甚至还不如我们家里的家常便饭呢!”

  “噢!”奥立佛对她所说的一切都是那么景仰,“可惜我没有这样的口福!如果人生真的有来世的话,下辈于我一定投胎到中国去!”

  “何必要等到下辈子呢?等战争结束了,你就可以去了。那时候,请你到我家做客!”梁冰玉那神情仿佛是在北平作为主人邀请奥立佛,她有意把“我家”这两个字的语气加重了,以求得客居海外的人所特别需要的心理平衡,并且巧妙地提醒奥立佛,他们之间是有一条不容忽视、不可逾越的界限的。

  无奈痴情的奥立佛根本看不出“眉眼高低”,他把梁冰玉的暗示朝着他所希望的方向去理解,脸上泛着幸福的红晕:“啊,太美好了,那将是我终生难忘的旅行!”

  梁冰玉在心里暗暗叹息:这个人怎么是个点不透的“傻小子”呢?他们之间,可以用英语和汉语自由地交谈,可是,他却根本不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

  ……

  大幕徐徐拉开,戏开演了。观众席鸦雀无声,人们被慕名已久的精彩演出所吸引,奥立佛也不再唠叨,注意力进入了剧情。戏的主角是两个管理灯塔的美国青年,写他们各自不同的人生追求和苦闷。一个消极沉沦,一个奋发进取,相互矛盾的性格发生撞击,迸射出火花,似乎使奥立佛得到了某种启示,他激动了!梁冰玉却茫然不知台上所云,无动于衷,美国人的生活和她有什么关系?她脑子里翻腾的是大沙燕儿、东来顺、北平、战争……

  突然,剧情发生了奇特的进展,那个激进的青年不甘于碌碌无为的平庸生活,要动身到遥远的中国去投身反侵略战争!“生命?在中国才有生命,因为善和恶正在那里搏斗!”舞台上在呼喊,梁冰玉被震撼了,忘记了这是在伦敦的寰球剧院,仿佛又回到了沸腾的燕大校园……

  那时候,她和同班同学杨深正处在热恋之中。当爱神的箭矢第一次向少女的心袭来的时候,她是毫无抵御能力的,风度翩翩、品学兼优的杨琛突然闯入了她平静的生活,在她心灵的湖水中荡起了梦一样的涟漪。她没有勇气告诉奇哥哥和姐姐,却无法躲过同学们的眼睛,因为她一直被众多的男生所瞩目,而她那冷若冰霜、旁若无人的高傲又使他们望而却步,一旦发现被杨琛捷足先得,这难以保守的秘密就公开地流传。她惶惑、羞涩地躲避人们的窃窃私语和探询的、挑衅的目光,却又被幸福所陶醉,“我为什么不可以爱?”她在心里质问一切人。如果没有后来的一切,也许她会和杨琛终成眷属,像世界上许多人一样,初恋的恋人就是终生的伴侣。但是,当战争的风云逼近北平,未名湖沸腾了,善和恶在搏斗,各种人物都在人生的舞台上显出了自己的嘴脸!突然有一天,一位曾经带头上街游行、散发抗日传单的同学被捕了,愤怒的同学们涌向警备司令部去请愿、抗议,却意外地在那里发现了杨琛,原来正是平时沉默寡言、不问政治的他,向自己的同胞投出了暗箭!屈辱和悔恨击碎了梁冰玉幼稚的梦,击碎了一个少女最初的、珍贵的爱,她不敢再面对那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无法向任何人表白自己的冤屈,她曾想投进未名湖了结一生,但清澈的湖水也洗不尽她蒙受的耻辱!结束吧,让过去的一切都结束,她怀着对爱的悔恨和对生的恐惧,朝着茫然不可知的目标,跟着韩子奇踏上了逃遁的路……

  她哪里知道,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逃避心灵的创伤,它将永远追踪着她,折磨那一颗破碎、冰冷的心。现在,那个被捕之后惨遭杀害的同学仿佛又复活了,站在寰球剧院的舞台上向她呼喊,声讨那个罪恶的灵魂,而那正是她爱过的人!爱,那幼稚的爱、蒙昧的爱、错误的爱、毁灭了自己的爱……痛苦和悔恨在撕咬着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在伦敦还是在北平?是活着还是死了?她的手下意识地抓住奥立佛的腕子,抓得紧紧的,仿佛是一个跌入深渊的人死命地抓住一根树枝……

  “梁小姐……”奥立佛被这意外的举动弄得突如其来地兴奋,他轻轻地呼唤着她,把自己的手按在她那只清凉滑腻的手上,轻轻地抚摩……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梁冰玉突然被惊醒了,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狼狈地把手抽出来,“奥立佛,别……”

  “戏让人大激动了!”奥立佛讪讪地说,不敢转脸去看她,眼睛望着台上,心却在怦怦地跳。

  “这戏太悲惨了,让人……受不了!”

  “悲惨?我怎么没觉得悲惨呢?”

  两个人此刻想的完全是不同的心事!

  戏继续演下去,那个到中国去的青年一去不回,另一个青年留了下来,沉浸在无限的烦恼之中,自己折磨着自己的灵魂。啊,经受这种折磨的岂止是他呢?梁冰玉心想。她甚至无端地疑心这个戏是专门为她写的,让她远离燕大之后也不能逃脱心头的重压,把她已经麻木的伤口又重新割出血来!

  一个美丽的姑娘出现在舞台上。九十年前,维也纳的一家人在沉船中遇难,他们的女儿成了落水鬼,舞台上的这个姑娘就是那鬼魂。算起来,她如果活着,已经是百岁高龄了,可是那鬼魂仍然是个娉娉婷婷的少女。她死得太惨了,太早了,还没有经历过真正的人生,还没有得到过她本应得到的爱,她“鬼鬼祟祟”地来到人间,向人间讨还爱!像中国《聊斋》里的许多鬼故事一样,这个女鬼化成人形,“缠”上了那个管灯塔的、沉沦的青年,逼着他献出热情,用爱去拥抱人生!

  真主啊!梁冰玉在心里感叹着,为什么天涯海角也有这样的鬼故事,也有这样执迷于爱的冤魂?这个在水中早夭的维也纳女孩,为什么不在那个永恒的世界里让灵魂享受纯洁的静穆,偏偏眷恋这个令活人厌倦的人间?啊,你还没有尝到过爱的苦涩,爱的可怕,你根本就不知道爱是比死更令人恐怖的渊薮!

  尖厉的警报声隐隐从剧场外面传来,被鬼魂勾住了心的观众似乎忘记了外边的世界,毫无反应。大幕却突然落下了,观众被从剧情中赶出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大幕里面走出微笑着的剧场经理,他向着观众席深深地鞠了一躬,说:“女士们,先生们,请原谅我打扰了诸位!我不得不遵照官方规定报告大家:现在外面正在发空袭警报,观众中如果有人要进防空壕,请即刻退席!”

  观众席上纹丝不动,回答他的却是一阵自信而愉快的笑声。剧场经理微笑着退去,大幕重新拉开,维也纳鬼魂和管灯塔的美国青年又上台了,死去了九十年的鬼魂竟然能使活着的人忘却死亡的威胁,这简直是一个奇迹!

  梁冰玉被这个鬼魂攫住了心,她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好像都是朝着梁冰玉说的,刺痛着她,折磨着她,煎熬着她,她陪伴着鬼魂,痛苦地走向戏的尾声……

  爱毕竟是艰难的,维也纳女孩的幽灵终于没有得到她所向往的一切,恋恋不舍地离开人间,又回到她那冰冷、黑暗、永恒的鬼的世界中去了,临别之前,她深情地拥抱着她所爱的那个管灯塔的青年:“我多么羡慕你这个活着的人!你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

  大幕沉重地落了下来,观众席上寂静无声,沉浸在最后一幕结尾的肃穆气氛之中。等到大幕再次拉开,剧场上灯火通明,鬼魂和她的恋人微笑着登台谢幕,观众才突然回到现实世界,爆发出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

  走出寰球戏院,太阳还没有落,挂在伦敦的西方,像个温暖的、巨大的蛋黄,缓缓地下沉。暮霭升起来了,人行道旁的栗树轻轻地飘下落叶,一片,两片,在梁冰玉的脚下沙沙作响。空袭警报早已解除了,仿佛这个世界没有经受任何惊吓,伦敦还是那样安详,双层的公共汽车照旧沿着自己的路线奔去,胁下夹了公文包的男人照旧按昨天下班的时间回家去,推着婴儿车的妇女照旧踏着落叶,在斜阳下散步。不认识的人甚至在擦肩而过时还有闲心开个玩笑:“刚才的警报拉的时间太长了,这样的噪音有得健康!”“是的,多此一举!”似乎是埋怨政府捉弄了他们,或者英国人个个都是那种“断头台上逗蛐蛐儿”的人,把死亡根本不当回事儿,和死神见面也乐嗬嗬地!

  梁冰玉还在想着那个女孩,那个盘桓在她脑际的凄楚的幽灵。剧场里的三个小时,使她仿佛经历了一生,人生为什么这么艰难,这么痛苦?

  奥立佛也还在为刚才看过的戏而激动,不过,他所受的感染不是分离的悲哀,而是爱的激情。“刚才拉警报的时候,”他说,“如果剧院整个崩溃了,我粉身碎骨了,也很感到幸福的!”

  “啊?为什么?”

  “因为……因为你和我在一起!”

  “啊,不,奥立佛,不要说,我求你不要这样说……”梁冰玉突然被惊呆了。

  “为什么不?我是一个活着的人,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奥立佛的一双黑眼睛迸射着炽烈的火焰,在他胸中积聚了三年的情感,一旦冲出了口,就再也收不住了,“冰玉,梁小姐,你知道吗?我爱你!自从你第一天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就被你征服了,我只属于你!从那一天起,我的生活才有了意义,有了欢乐,有了希望。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为什么我对所有的金发碧眼的姑娘都不屑一顾?原来是命运让我等着你,它把你从地球的东方送来了,不管是上帝还是真主的安排吧,这是天的意志!”

  这个小伙子!他既有东方人的含蓄,也有西方人的袒露,现在,也许是维也纳的鬼魂附了体,他的含蓄让位于袒露,面对这个使他爱得发狂的姑娘,他置一切于不顾了,一口气说出了这么一大串,也不管是在何时何地。夕阳的斜晖把他全身都染成了金黄色,像一团熊熊的火焰!一对老夫妇互相搀扶着从他们身旁蹒跚走过,含着微笑朝这边看了一眼。虽然他们听不懂中国话,但也完全可以理解这两个年轻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那老头儿的目光仿佛在说:这小伙子太性急了点儿,唉,我们也有过这种时候!

  奥立佛遮住了西边的阳光,他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长长的阴影,姣小的梁冰玉整个被埋在这阴影之中,她那淡青色的衣裙、白色的帽子、象牙色的肌肤,在天光的反射下,像一块晶莹的冰,突然而来的感情风暴的冲击使她恐惧,使她冷得发抖,一双惊慌的大眼睛望着奥立佛:“不,奥立佛,不……”

  狂热的奥立佛伸出那双铁钳般强有力的手,摇晃着她的肩膀:“为什么不?为什么不?是‘亨特珠宝店’配不上‘奇珍斋’,还是我本人配不上你?”

  “不,不……”

  “那么,是因为我的血统吗?你总不会有西方人的那种陈腐的偏见吧?他们看不起黑人和黄种人,也看不起欧亚混血的人,就因为这一点,我的同学曾经吃过我的拳头!可是,你是中国人啊,和我母亲一样的中国人,我的身上也流着中国的血液,中国也是我的祖国!”

  “奥立佛,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拒绝我呢?是因为这儿不是你的家吗?不愿意当黄种的英国人,我们可以一起回到中国去!”

  梁冰玉感到全身酥软了,血流凝滞了,心脏麻木了,灵魂腾空了,仿佛自己变成了一片树叶,毫无抵御能力地在空中飘荡,只须一丝微风,就可能坠入深渊!奥立佛正向她伸展着双臂,他那张涨红的脸,辐射着炙人的男子汉的热力;那双黑宝石一样的眼睛,燃烧着爱情之火。拒绝这样一个为她献出一切的男人,需要什么样的力量?

  “那么,你答应我了?”奥立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我看得出来,你答应了,这是中国人表达爱情的方式:无言就是默许!”狂喜使奥立佛脸上的肌肉都在抖动,他的双臂紧紧地拥抱着软绵绵的梁冰玉,向她垂下头,送过热血沸腾的嘴唇……

  梁冰玉突然觉得这张逼过来的面孔就是杨琛!也是这样燃烧的目光,也是这样狂热的语言,使一个少女无力抵挡、无处躲避,在茫然的“无言”中被他俘获了!啊,他又来了,追到英国来了,这个“爱”的魔影!梁冰玉战栗了,又一次灭顶之灾向她降临,要把她吞噬!“不!”她那柔弱的手臂奋力反抗,把面前的恶魔推开!

  毫无戒备的奥立佛一个趔趄,险些跌倒,他踉跄地站住脚跟,眼睛里迸射出无限的惊异和哀伤,“梁……梁……”

  “啊,奥立佛!”梁冰玉无力地靠在身边的栗树干上,犹如一只断了线颓然坠落的风筝。被她推开的不是杨琛,而是奥立佛,无辜的、可怜的奥立佛!但这又怎么样呢?梁冰玉那颗受过伤的心灵,已经把爱的门户永远封闭了,无论是谁,也难再把它敲开,“求求你,奥立佛,不要逼我!我们可以成为最好的朋友,但不可能成为恋人!”

  “为什么?为什么?”奥立佛像个不甘败北的角斗士,又气喘吁吁地卷土重来。

  是啊,为什么呢?梁冰玉无法回答他。杨琛的伪善和他有什么关系呢?他没有出卖自己的同胞,没有加害于任何人,他对于梁冰玉没有欺骗,只有爱!三年来,他一直在默默地爱着她,关怀着她,照顾着她,每当她回到亨特家楼上自己的房间,总是看到奥立佛给她送来的鲜花,三年如一日,她的窗台上开着不败的花朵。现在,奥立佛终于勇敢地向她表露了爱,难道这是什么罪过吗?他没有爱的权利吗?真遗憾啊,奥立佛,你为什么不把这种真挚的爱去奉献给别的姑娘,而偏偏要奉献给她?你决不会得到甜蜜的报偿,而只能会被拒绝;你并不理解这个中国姑娘,失败的初恋所留下的创伤使她把爱情看成罪孽,在心中筑起一道怨恨的墙,和爱情永别了!“因为……”面对奥立佛的追问,她怎么回答呢?“因为我不但是个中国人,还是个穆斯林,是个信奉真主的回回,在我们之间有一条不可跨越的界限!”她终于退到了最后的防线,也许只有这才可以阻挡奥立佛的进攻?而在这一刻,她的心灵又遭受了重重的一击:同样的话,她对杨琛也说过的,却并没有奏效,杨琛发誓“我也可以信仰真主”,她妥协了……也许正是因为她的多情和软弱,使她轻信了那个不堪信赖的人,才遭到了真主的惩罚!“奥立佛,不要跨过它,千万不要……”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奥立佛愣住了,这神圣的宣告使他打了个冷战,像是从烈火中突然跌入了冰河!但是,烈火还在他胸中燃烧,不可遏止,一秒钟的静默之后,火焰又在冲腾,他像一头暴怒的雄狮,悲愤地呐喊:“这是谁说的?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还要分成不同的民族和宗教,把我们隔开?宗教都是人编造的,世界上没有上帝,也没有真主,没有,没有!只有爱情!”

  “奥立佛,真主会降罪的!……”梁冰玉发出一声微弱的呼喊,手臂从树干上滑落,天地在她的眼前旋转……

  “梁小姐!”奥立佛惊惶失措地奔过去,扶住她……

  在他们脚边啄食树籽的一群野鸽子,扑楞楞惊飞了,飞羽剪着秋风,发出一阵远去的嘶嘶声。他们回到家的时候,亨特太太正在准备晚饭。

  “晚上好,亨特太太。”

  “你好,孩子。梁小姐,你的脸色好像不大好?”

  “不,我很好,谢谢!”梁冰玉极力做出微笑。

  “妈妈,下午我陪她去看了一场戏,是有关中国的,恐怕是看得太激动了,情绪受了刺激。”奥立佛解释说。

  “噢!那应该好好地休息,读书就已经很辛苦了,还去看什么戏?奥立佛,你不应该出这样的主意!”

  “是的,妈妈,都怪我,”奥立佛忏悔般地说,他答应梁冰玉不把下午不愉快的争论告诉妈妈,但无法掩饰他的痛苦,“妈妈,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再也不……”

  “请原谅,亨特太太,”梁冰玉苦笑着说,“我不能陪你们一起吃晚饭了!”

  “你去休息吧,孩子。等一会儿我给你做一点儿爱吃的东西:鸡丝面、荷包蛋!”

  “谢谢您,我一点儿也不饿……”梁冰玉拖着疲倦的身体一步步踏上楼梯。

  奥立佛想去搀扶她,却又胆怯地停住了。

  韩子奇听见梁冰玉的脚步声,便从房间里迎出来:“玉儿,你回来了?”

  梁冰玉无力地望了他一眼,就走回了自己的房间,把门关上了。

  不祥的预感立即在韩子奇的脸上罩上了阴影,他急步走过去,轻轻地敲着门:“玉儿,玉儿!”

  “进来吧,奇哥哥!”梁冰玉在里边说。

  韩子奇推门进去,梁冰玉正和衣躺在床上,那苍白的脸和失神的眼睛,使韩子奇吓了一跳。

  “怎么,你病了?”

  “没……没有。”

  “是不是在学校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儿?”

  “也没有……你别问了。”梁冰玉转过脸去。那些事,她怎么向他说啊!

  “不对,你一定有什么事儿在瞒着我,”韩子奇越发不放心了,“是谁欺负你了吗?”

  “奇哥哥……”梁冰玉惶恐了,好像韩子奇已经窥见了她内心的秘密,头也不敢回地说,“我……遇到麻烦了,奥立佛向我……求……求爱!”

  这句难以出口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她感到自己的脸上滚过一层热浪!

  “噢?”韩子奇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震惊了,他突然意识到,他面前的玉儿已经不再是小孩子,这个从三岁起就在他的照料和保护之下的小妹妹,已经是个大人了,人生道路上不可避免的一步来到了,奥立佛向她伸手了,要把这朵花儿摘走!想到这儿,韩子奇心中升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孤独感、失落感,好像玉儿是在向他告别,从今以后,她将置于别的男人的保护之下,他们就再也不是一家人了!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三年来的相依为命,结束了,他现在身边惟一的亲人,将要离开他了!

  窗台上,一束红色的麝香石竹花正在静静地开放,那是奥立佛送来的。三年来,无论玉儿在不在家里,她的窗台上总是摆着奥立佛从街上买来的鲜花。这决不只是为了装饰房间。点缀生活,这里边寄托着奥立佛的情感,这是爱,他韩子奇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呢?啊,也难怪,一个自幼漂泊的流浪儿,他早早地就饱尝了人间的苦难;投身梁家之后,温暖着他的是师徒兄妹之情和对玉石的迷恋;师傅的惨死激起了他强烈的复仇欲望,他忍受了屈辱和误解,完成了重振奇珍斋的艰难使命,在危难之后亲人团聚的悲喜交集之际,他成了壁儿的丈夫,师兄师妹变成夫妻,来得那样突然,却又是这个患难之家重新组合的必然结果、振兴奇珍斋的必由之路,他和壁儿都别无选择的余地。在这之前,韩子奇甚至在梦里都没有想到过,是苦难把他们拴到了一起,从此开始了艰难的创业。他们何曾有过花前月下的幽会、卿卿我我的恋情,何曾有过苦苦的追求和热烈的表白?在他的心目中,婚姻就是家庭,就是责任、义务、事业,而不懂得那种挂在花束上的“爱情”。中国“玉王”在他所醉心的领域之外,所知道的又太少了,他的情感太单一,太粗疏了……

  现在,奥立佛把爱的触角伸向了他家庭的一个重要成员,他保护下的一个孤女,韩子奇才突然被惊醒,也许,他早就应该觉察到的!

  “你,答应他了吗?”他急于知道事情的结果。

  “没有,我……拒绝了他。”梁冰玉惶惶然,她不知道从奇哥哥这儿得到的将是安慰还是埋怨。

  “唔!”韩子奇没有安慰,也没有埋怨,只是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他被搅扰的心绪似乎稍稍安定下来了,奥立佛没有成功,玉儿不会被他夺走!但是,事情又仿佛不是这么简单……“为什么?是你不喜欢他?”

  “不知道,”梁冰玉回答得含含糊糊。她的内心正在经受剧烈的风暴袭击,奥立佛和杨琛的两张面孔同时在她眼前闪现,一会儿重叠,一会儿分开,诱惑着她,威胁着她!她想统统忘掉这一切,却又做不到。面对着她所信赖的兄长,她多么想袒露无遗地倾吐心中的苦闷和抑郁,以求得援助和安慰?但是,当她抬头看着韩子奇那双清澈的眼睛,她又害怕了,羞愧了,一种获罪感使她自责,不敢向韩子奇说出昔日的创伤、如今的访惶,让这些话都烂在心里吧,不要给奇哥哥添乱了!“我……还没想过要嫁人,我还在上学,不打算考虑这事儿。”她只好编造出这种软弱无力的理由。

  “这也不是长久之计,玉儿,你大了,自己的事儿,总有一天要临头的,你不可能一辈子留在哥哥身边!”韩子奇颓然说。他不得不这样想,花儿要开放,人要生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世间不可逆转的规律,难道他不该设身处地地为玉儿想一想将来的路该怎么走吗?他转身望着暮色苍茫中的百叶窗,窗外长春藤的枝叶葴蕤,窗内麝香石竹的花朵吐艳,奥立佛的形象浮现在他眼前,他不得不改换一种角度,以挑选“妹夫”的眼光来衡量这个首先闯进来的人选了,“奥立佛,倒是一个不错的青年……”

  梁冰玉痛苦地闭上眼睛,她怕听到这样的话!她本希望奇哥哥把奥立佛贬得一无是处,以便断绝她的一切欲念,让爱的火种在心头永远熄灭,她愿在奇哥哥的保护之下,小心翼翼地度过险恶的人生,永远也不再涉足爱的火狱了。可是,奇哥哥却在为奥立佛说好话,啊,你太不理解人了!“奇哥哥,不要说了,你什么也不要说了!我已经拒绝他了,安慰安慰我吧,我要……听从真主的安排,奥立佛不是我们穆斯林!”

  “穆斯林!”韩子奇深深地叹息。玉儿的话使他孤独的心得到了一丝宽慰,这无可辩驳的理由使他觉得踏实了,如果有必要,他可以替玉儿出面向奥立佛、向亨特夫妇婉言谢绝两家联姻的要求。但是,在这同时,玉儿也把一个难题摆在他的面前,“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我上哪儿去给你找穆斯林?”

  “谁让你找了?”梁冰玉凄然说,“我愿意躲开一切人,永远孤独地跟着奇哥哥!”

  这种话,很像是一个羞涩的少女在面对爱情、婚姻的困扰而犹豫不决时的托词。普天之下,终生不嫁、跟着娘家哥哥过一辈子的姑娘能有几人?但是,梁冰玉却相信自己的真诚:女人为什么非要嫁人呢?是因为女人太软弱,必须求得男人的保护吗?杨琛“保护”过她吗?奥立佛能保护她吗?不,不,燕大的噩梦使她本能地对一切男人都觉得恐惧,也许男人们在“保护者”的外衣里面包藏的都只不过是对女人攫取和占有的私欲!和奥立佛分手之后,她觉得像逃离了一个危险的陷阱;回到奇哥哥身边,那颗慌乱的心才踏实了。奇哥哥就是她的保护人嘛,一半是哥哥,一半是姐夫,这个男子汉会像对同胞手足一样保护着她度过终生而不受任何人的欺骗和伤害,是她惟一可靠的倚托!

  韩子奇闷声不语,沉默良久,才说:“这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我不能看着你这样过一辈子,你仍然会感到孤独的!况且,我们现在是寄人篱下,以后,恐怕和亨特一家也很难相处了!”

  一串熟悉的脚步声,亨特太太上楼来了,她站在梁冰玉房间的门外,亲切地叫着:“梁小姐,下楼吃点东西呀,我给你做好了!”

  韩子奇心烦意乱地走去拉开门:“亨特太太,她好像有些不舒服……”

  “不,我现在好些了,”梁冰玉支撑着坐起来,“我就来!”

  “好的,好的,鸡丝面、荷包蛋,你一定爱吃的,”亨特太太脸上挂着慈爱的笑容,“韩先生,快去吃晚饭吧!”

  亨特太太一路唠叨着,陪他们下楼。沙蒙·亨特正在客厅里微笑着等他们,坐在旁边的奥立佛一看到梁冰玉的身影,眼睑就不自然地垂下了。这个小伙子,他现在一定很难受吧?韩子奇想,看来,他的父母还不知道在两家人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痕。

  大家怀着各自不同的心事围着餐桌坐定。“天主降福我等,暨此将受于尔所赐之物……”亨特太太在胖胖的胸脯上划着“十”宇,这位天主教徒饭前例行的开场白还没有说完,刺耳的警报声响了!“啊,上帝啊!是不是德国的飞机真的要来了?”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恐怕是吧?它们飞遍了欧洲,终于光临我们的头顶了!”沙蒙·亨特叉起一块牛排,警报声也没有减退他那旺盛的食欲,“请吧,女士们,先生们,饭是吃一顿少一顿的,不要委屈自己!”

  “熄灯,熄灯!”奥立佛突然从失恋的沉默中惊叫起来,和他那经历过上一次世界大战的父亲比起来,没有见过战争的年轻人就显得不够沉稳了。他奔到墙边,把电灯熄灭了,客厅里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警报声由远及近,由弱渐强,先是中心区在嘶鸣,随后四周纷纷响应,整个伦敦都笼罩在尖厉的噪音之中。窗外,万家灯火在同一个时刻消失了,像是从人间一步跨入了地狱。突然,黑暗中亮起了探照灯,一束束淡蓝的光柱射向夜空,交错晃动,为守卫伦敦的高射炮搜寻目标。照明弹也升起来了,灿烂的光华把天空染成一片淡黄色,教堂的尖顶和空中的银色气球闪闪发光。然后,照明弹徐徐落下,像拖了长尾巴的彗星,像节日的焰火。

  “咚!咚!咚咯!”高射炮怒吼了,喷出一条条粉红色的火舌,在空中炸响时像一朵朵橘黄色的花。飞机上的炸弹丢下来,轰然而起的爆炸声如同成串的霹雳,地面上升起血红的火光,空气在燃烧,大地在颤抖,他们所居住的这座楼房像发了疟疾,不住地哆喀,餐桌上的盘子跳起来,摔得稀里哗啦!盘桓已久的噩梦终于降临了,不管人们在此之前曾经怎样千遍万遍地谈论战争,还是被战争恶魔的突然到来震惊了。它是那么无情,根本不管哪里是绿地,哪里是鲜花,哪里是血和肉的生命,哪里是人类文明的精华,哪里有温馨的梦和美好的幻想……仿佛地球突然停止了转动,世界末日已经来临,生和死只隔着一道纸糊的墙!

  梁冰玉坐着的椅子被掀翻了,她跪在地板上,紧紧靠着韩子奇,紧紧抓住他的胳膊,倚着他的胸膛。也许,一秒钟之后,一颗炸弹落在头顶,他们就这样死去了,难道这就是他们千辛万苦路途遥遥追寻的归宿吗?死,也许是心灵创痛的解脱、人生苦难的完结?可是,人为什么又偏偏在这个时刻充满了对死的恐惧、对生的依恋呢?人多么渺小、多么可怜、多么自欺欺人啊!剧烈的爆炸声湮没了一切,带着火药味的硝烟扑进窗户,在阴森森的客厅里弥漫,她仿佛要窒息了,头脑里变成了一片空白,战栗着,等待死亡,“啊,真主啊!”

  黑暗里,她听到亨特太太虔诚的祈祷:“上帝,救救您的可怜的孩子……”

  不同信仰的人呼唤着各自的主;在冥冥之中的真主和上帝,该怎样来共同对付人间的魔鬼呢?

  钢铁和炸药制造的雷霆风暴持续了一夜。当晨曦揭开了伦敦上空的夜幕,死神含着狰狞的笑,随着希特勒的飞机暂时退去了,留下伤痕累累的古都在淡青色的黎明中呻吟。

  客厅里的地板上,颠倒地躺着亨特父子,少的枕着老的的腿,老的抓着少的胳膊,发出此起彼伏的鼾声,不知各自在做什么梦。一夜的炮声竟然成了他们的催眠曲,这简直是难以令人相信的!

  亨特太太摇晃着从厨房跑出来,一脸晦气地埋怨着:“煤气断了!我怎么给你们开早饭?上帝啊!”

  飞机、大炮和炸弹的轰鸣都听不到了,窗外那些幸存的住宅的尖顶又被无异于往常的霞光照亮了,街上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和送牛奶的马车的得得蹄声。伦敦没有在昨夜死去,它从伤痛的昏迷中醒来了……

  “奇哥哥,我们还活着?”梁冰玉喃喃地说,她不知道现在是在梦里,还是已经变成了鬼魂?

  “是啊,我们还活着……”韩子奇扶着她站起来,活动着被震得松散麻木的腿,“我还以为我们死在异乡回不了家呢!”

  “家?家在哪里啊?”梁冰玉失神地望着嵌在窗口的那一块天空,“‘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在世界的东方,德、意法西斯的盟国日本遥相呼应,发出同样的“由优等民族统治劣等民族”的叫嚣,从弹丸之地出发的“皇军”铁蹄,踏遍神州大陆并且在太平洋大大小小的岛屿上扩展,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而展开疯狂的“圣战”,向亚洲大地播种着死亡,也播种着仇恨。在中国的乡村和城市,惨绝人寰的“烧光、杀光、抢光”,使良田化为焦土,房舍焚为平地,千千万万的苍生包括无数的妇女、儿童甚至腹中的胎儿在日寇的皮靴和战刀下丧生,狂轰滥炸一点儿也不亚于伦敦。在北平,弃城而逃的国军把千年古都轻易地丢入强虏之手,任凭他们滥施淫威。在它的周围,七千六百余个碉堡和一万一千八百六十公里长的遮断壕绞成锁链!

  “博雅”宅沉重的大门紧紧地关闭着,瑟瑟飘落的枯叶扫拂着暗红色门扇上那两行双钩镌刻的大字:随珠和壁,明月清风。数月前的一场暴雨中,门前那棵老态龙钟的槐树遭了雷殛,繁茂的树冠被劈掉了一半,断枝裸露着惨白的皮肉。门楼角上的鸥吻也被打落了一只。

  阴霾笼罩着“博雅”宅,院中的海棠、石榴在朔风中摇晃着光秃秃的枝干,黑幽幽的房顶上空,星月无光。五年前那颗从天而降的星星,已经在东厢房里睡着了,而他的母亲还在经受着长夜的煎熬。自从丈夫离家出走,韩太太几乎总是彻夜难眠。她后悔当年没有能够阻止丈夫的西行,由于各执己见而造成的争吵,使他们谁也没有最终说服对方,一个好端端的家分成了两半,天各一方。为了免遭战火的劫难,韩子奇带走了他视若性命的全部收藏,却忍心丢下了无依无靠的妻子和当时不到两岁的儿子,一个男子汉怎么能这样无情?他走了,把这个家和奇珍斋玉器店都交给了韩太太,从此他卸掉了本应压在他肩上的责任,却不想一想:一个女人的肩膀将怎样承担这一切?丈夫留给她的是怨恨:做夫妻十几年,细细想来却记不起多少夫妻间的温存和情爱,他没日没夜地奔忙,撑起了日益发达的奇珍斋,充实了藏珍集粹的“博雅”宅,这就是一切,临到分手时,夫妻情分竟像一张薄纸没占多少分量。不然,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呢?十几年间,韩子奇为这个家创造了财富,改变了“玉器梁”世世代代穷艺人的地位,夫荣妻贵使韩太太陶醉。但是,这就是一个女人要求于她的丈夫的全部吗?她没有料到韩子奇出门之后就再也没有音信。1937年春天从天的尽头寄出的那封长信,漂洋过海送到中国国土上的时候,卢沟桥已经响起了枪声,“家书抵万金”,却没等到送进家门就不翼而飞了。韩太太只在丈夫走后的第三天见到了一张纸条,是姑妈为天星换衣服时发现的,两个不识字的妇女谁也不知道这张浸着奶渍和尿迹的纸是账单还是药方,让奇珍斋的账房先生老侯一看,才知道是玉儿小姐的临别留言:“姐姐,别生气,我没听你的话,跟奇哥哥走了!”韩大大气得两眼发黑,她在这个家说话太不占地方了,连亲手拉扯大的玉儿都没能管住!一个姑娘家,跑到外国去干什么呢?真是的!老侯直纳闷儿:“我一直把先生送到火车站,怎么没瞅见小姐呢?唉,我太粗心了!”韩太太哭了骂,骂了又哭,姑妈却劝她说:“已经走了,说什么也没用了。依我说,她跟她哥就伴儿走,也好,省得天星他爸在外头吃饭啦换洗个衣裳啦作难。”这么一说,韩太太倒也觉得心里闪开了点儿缝儿。走吧,走吧,托靠主,让他们平平安安地到达那个远得没影儿的英国,路上别出什么岔子发!丈夫留给她的是思念:她日日夜夜坐卧不宁,猜想韩子奇今儿到哪儿了,明儿到哪儿了,尽管她全然不知英国的地理方位,全凭她做梦似地让心儿跟着游荡。她担心那个姓什么“亨特”的洋人把韩子奇骗了,把他的宝物吞了,弄得他穷困潦倒、有家难回,这可怎么好?她让老侯按照亨特的地址写了封信,问候夫君平安,嘱他好自珍重,诸事留神,鱼雁早回,以释挂怀,等等等等。这封信寄走了就石沉大海,她越盼就心里越慌。北平沦陷之后,这种恐惧感就更增强了,她害怕韩子奇会不会在路上让日本人给截住?要是落到了鬼子手里,那还不是和姑妈的丈夫海连义一样的命运?她不敢把这种猜测跟姑妈明说,仅仅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就已经觉得不吉利了。而姑妈却一直坚信她的丈夫和孩子还活着,只要自己一天不死,就一天等着他们回来。人无权改变命运,而命运却在无情地改变人,这两个本来贫富悬殊、家境各异的女人,如今处于同样的境地,眼巴巴地度日如年,盼望着亲人早日归来!日军进城的时候,姑妈几乎要疯了,她没命地跑上大街,要找日本人算账,讨还她的丈夫和儿子,讨还她那被烧毁的茶水店。老侯拦腰把她抱住,拼了命地拖了回来,告诉她:早晨起来一开城门,日本人的队伍就如狼似虎地涌进来了,一个挑担卖菜的小贩在街上被“试刀”,肚肠子流了一地!跟他们能讲理吗?连清真寺都被日本兵占了,在院于里架起锅,煮大肉!真主啊……

  为防不测,韩太太让老侯搬进了“博雅”宅,连同他的媳妇侯嫂和五个台阶儿似的孩子,都住在倒座南房里。孩子们成了天星的玩伴儿,侯嫂帮姑妈洗衣做饭、料理家务,老侯白天去照应奇珍斋的生意,晚上看家守宅,正应了他在韩子奇临走时所许诺的:“放心吧,我是您的看家狗。”

  岁月并不因时局的艰难而停步不前,三年过去了。这三年中,奇珍斋的生意惨淡得像个三期肺结核的病人,“博雅”宅却乱乎得像个几家人合住的大杂院。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现在,天星睡了,侯家的三个淘小子、两个愣丫头也在南房里打上呼了。院子里黑灯瞎火,上房的客厅里却亮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黑布窗帘,这是战时的特产,连一星亮光也被遮挡得严严实实。侯嫂给韩太太沏上盖碗配茶,凑在灯下做针线。韩太太半闭着眼睛坐在八仙桌旁,听老侯向她报账。

  老侯拨了一阵算盘珠子,说:“太太,这个月进项寥寥,创去伙计们的工钱、饭钱、电灯钱、水钱、房产税、地皮税、营业税,一个子儿也入不了柜,还得往外赔法币一千二百六十七元五角!”

  “啧,”韩太太不耐烦地睁开了眼,“我不懂得这个税那个税的,简断捷说,月月都得干赔?我不是让你在账上想想法子嘛!”

  “这不用您吩咐啊,太太,”老侯赔着笑说:“先生在家的时候,我们也是两本账:一本是实打实的,自个儿存底儿;一本是给税务局打马虎眼的。这已经是打了一半儿的虚头了,要是实报,赔的就不止这个数了!”

  “唉!”韩太太叹了口气,拈起一根牙签剔着牙,“你这还光说的是柜上呢,还没算上家里的开销,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姑妈就只知道朝我伸手,这花销也见风儿长……”

  “那可不!”侯嫂插嘴说,“别瞅着吃不上喝不上,东西倒是赛着地贵!肉也吃不着,卖菜的也不敢进城了,混合面儿吃得孩子们拉不出屎来,倒比白面还值钱!洗衣裳没有胰子,买盒取灯儿都得……”

  老侯打断她的话说:“你跟着瞎叨叨什么?太太跟我说正经事儿呢!”

  韩太太端起茶碗,“她说得一点儿不错,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家里的日子可都指着柜上呢,老侯,咱老是这么样儿光出不进算什么事儿?”

  “太太,这可不是咱们一家的事儿!自打日本人一来,什么买卖不这样?东来顺饭庄、天义顺酱园、月盛斋马家老铺、全聚德烤鸭店、同仁堂药铺……连王麻子刀剪铺,都一天不如一天,眼瞅着要玩儿完,”老侯阖上账本,扳着指头,一一历数,“再说咱们玉器行吧,宝珍斋、德宝斋、富润斋、魁星斋、荣兴斋……也衰败萧条了,有的铺子都想关门不干了。日本人什么都‘封锁’,玉料没法儿进了,坐吃山空能糊弄几时?欧美的洋人都跑了,‘洋庄’的买卖哪儿还有主顾?中国人连命都怕保不住,谁还有闲心玩儿珠宝玉器?唉,我瞅着这一行要完啊!……”

  “完不了,完不了!”韩太太最怕这种让人听了连腰都直不起来的话,把茶碗往桌上一搁,老侯就不言语了。韩太太懒懒地站起身,打了个哈欠,想去睡觉,不再想这些烦心的事儿,又怕躺下反而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越想越烦,就顺手从条案上取下那一盒象牙麻将,哗地倒在桌上,“来,来,来,试试运气!”

  老侯笑笑说:“太太,您这可真是黄连树下弹琵琶——苦中作乐!”

  韩太太重又坐下来,“自个儿逗自个儿吧,要不,光听你报账,能把人烦死!侯嫂,把姑妈也叫过来,谁‘和’(音hu)了谁请客!”

  “哟,我们可是输不起也赢不起!”侯嫂说着,伸嘴咬断了手上的线头,起身走到廊子底下,冲着东厢房喊:“姑妈,快来,赢太太一把!三缺一,就等您了!”

  姑妈压根儿就没睡,揉着眼皮走进上房,叨叨着说:“咳!我说话总是没人听,咱回回不兴赌博!”

  “赌什么博啊?”韩太太苦笑着说,“拿这占着手熬夜吧,省得做噩梦!”

  把麻将搓得稀里哗啦响,颠三倒四地撒了一桌面儿,于是,四个人各安其位.码齐了,让韩太太掷骰子。

  “五!我坐桩!”韩太太倒是一出手就是主将的地位。

  “红中!”

  “六饼!”

  “两万!”

  开始勾心斗角地较量,各人审视着自己的实力,互相保守着秘密,拼凑班底,组织武力,以击败他人为目标。牌桌上是一场没有枪声炮声刀光剑影的争夺战。姑妈纯粹是凑数,她不精于此道,老是探头去看人家的牌,侯嫂拦着她说:“哎,哎,您这叫怎么回事儿?各人撞各人的运气,不兴摸旁人的底!”姑妈就一次次地缩回去,正襟危坐。老侯为了给韩太太解闷儿,玩儿得挺认真,颇费心机地盘算着战局,欲知天下纷争,鹿死谁手。

  其实韩太太的心思很难集中到牌桌上,她还是惦念着买卖的事儿,“老侯,你才刚说,谁的铺子关了?”

  “噢,是抱玉轩,”老侯捏着一个“六万”说,“他们老板病得不行了,等着料理后事,得用钱,柜上又没什么买卖,老板娘就把店整个儿‘倒’出去了。”

  “这个娘们儿,是个败家的货!”韩太太感叹道,又问,“‘倒’给谁了?”

  “汇远斋啊!”

  “蒲绶昌?”提起这个人,韩太太就恨得牙根疼,“他是专干这种趁火打劫的缺德事儿!哎,他‘倒’到手里不也是个包袱吗?别人的买卖玩儿不转,他能有什么咒儿?”

  “他跟别人不同啊,”老侯说,“西洋路子一断,他就走东洋路子了,跟一个翻译官认了干亲家,如今一个什么‘株式会社’包销他的东西,往南发货,香港、新加坡、婆罗洲!他买了抱玉轩,东西都挪到汇远斋去了,这边儿把‘抱玉轩’的字号一摘,卖上日本的白面儿了!”

  “啧啧,什么东西!好好儿的一个抱玉轩,叫他给灭了!”

  “唉,这有什么法儿?如今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谁也不知道走到哪一步!”老侯看着姑妈扔出来一个“五饼”,摇摇头,“咱们奇珍斋要是这么下去,也够戗!”

  “够戗怎么着?”韩太太翻眼看看他,“你也想把它‘倒’出去?”

  “哪儿能够啊?太太!”老侯赶紧说,“我是丫鬟拿钥匙——当家不主事,全凭太太的吩咐,能维持多久,我就尽力儿维持!”

  姑妈又在偷看人家的牌:“哎,你这……”

  跟她“对戳”的侯嫂伸手护着丈夫这边儿,“别让她瞅见呀!哟,”她自己倒去检阅老侯的阵容,不觉兴奋地叫起来,“光顾着说话儿,你怎么连自个儿‘和’了都不知道?”

  “噢,我‘和’了!”老侯这才发觉自己的牌果然都凑齐了,刚才他嘴里说着买卖的事儿,手里瞎打一气,不料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侯嫂像赢了天下似的,“轮流坐庄,该你了!”

  韩太太心烦意乱地把面前的麻将一呼噜都推倒,说:“老侯,先生临走的时候,交给你手里的可是整个家当,你可别让他回来一瞅,奇珍斋改了姓!”

  “太太!”老侯听出了这话的分量,打麻将的闲心全没了,“您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老侯活着是奇珍斋的人,死了是奇珍斋的鬼!”

  “得了,红口白牙的,赌咒发誓地干什么?”韩太太又把话往回说,“接着来,再打一圈!该谁了?噢,该你了,给你给你!”

  于是又周而复始,直到都困得认不清麻将几是几。

  第二天老侯还得到柜上去“维持”,姑妈和侯嫂陪着韩太太在家里“维持”,混合面儿的卷子掏上花椒大料芝麻盐儿,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味儿。老侯晚上回来就带回一大堆和玉器买卖无关的新闻:老二西堂存的过去给皇上印家谱用的御制“榜纸”,让日本人讹走了好几刀,那纸每一张都合四块银元呢,这一家伙老二酉堂亏大发了;内一区警署的一个署员上东来顺吃饭,没伺候好,经理被警察抓去打了一顿旧本宪兵队到宝文堂搜查抗日的书画,把掌柜的给押起来了……这些事儿,让人越听就心里越烦,无处排遣,就搓麻将。人需要自己麻醉自己。

  后来麻将从家里挪到了柜上。韩太太不放心柜上的买卖,隔三岔五地到柜上去瞅瞅,奇珍斋门可罗雀、架上生尘,伙计们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儿讨老板娘的笑脸儿,就陪她打麻将。姑妈和侯嫂自然都不去的,韩太太跟那些小子们又没话说,就邀了张家的太太、李家的姑娘、刘家的姨太太,闲着没事儿在账房喝茶嗑瓜子儿打麻将。这都是些闲人,爷们或是有公务在身,或是出去张罗买卖,娇妻贵妾们百无聊赖,又没个地方花钱去,乐得陪韩太太吆五喝六,听她讲讲韩先生怎么从侦缉队长手里买了那所尊贵的宅子,怎么瞅见半夜里从天上掉下来一颗夜明珠,真吧假吧,好似听戏一般,也怪有意思。一边儿聊,一边儿打麻将,开头只是解闷儿,不论输赢。后来就有嫌不过瘾的,要下注。这注开头也寥寥,后来就渐渐增加,几十几百都打不住。来的都是趁钱的主儿,输了赢了都是现钱,硬哗哗的票子摆在桌子上。韩太太又有了主意,不让她们揣着票子走,“您这副银镯子太单薄了点儿,还是翠的是作儿!”“您这串珠子是哪儿买的?瞧这成色,摆在我们柜上都觉得寒碜!”这些贵妇人于是就感叹韩太太的眼界宽、见识广,洗耳恭听她的忠告,该戴什么、插什么、挂什么、别什么,听得心里痒痒的,而这些东西又一定是奇珍斋都有的,于是精挑细选各人都有了称心如意的首饰,对韩太太千恩万谢,约好了明儿再来,或者还要邀来七大姑八大姨。牌局一散,老侯就露出了笑容。韩太太疲惫地长出一口气,数落着老侯和伙计们:“你们呀,怎么学的买卖?还不如我一个妇道人家呢!其实这点儿眼眉前儿的本事不算什么,买卖常是在饭桌牌桌上做成的!”

  奇珍斋的买卖本来已经微弱得像个眼看要熄灭的蜡烛头,韩太太竟然能使这火苗儿又闪了几闪,兴许能起死回生也说不定。

  太阳懒懒地爬上半空,掩在灰濛濛的薄云后面,惨白如月亮。影壁旁边的藤萝架,叶已落尽,只剩枯藤横躺竖卧,像一窝冻僵的蛇。

  垂华门里出来一群小将,为首的是侯家十二岁的大小子,躬着腰,手脚着地往前爬,天星骑在他身上,“嘚儿,驾!”原来是把他当马骑,二小子和愣丫头还有两个小的跟在后头乐。耳鬓厮磨的孩子们分不清高低贵贱,骑马的和被骑的都充满了兴致,大小子一边学着马跑,还一边摇头晃脑地唱着《颠倒歌》,那词儿好古怪,没有一句是真的:

  

  东西街,南北走,

  忽听门外人咬狗。

  拿起门来开开手,

  拾起狗来打砖头,

  又被砖头咬了手!

  天星听得十分开心,格格地乐:“你瞎说,砖头还能咬手?”

  大小子又唱:

  

  骑了轿子抬了马,

  吹了鼓,打喇叭……

  “博雅”宅的大门突然被擂鼓似地敲响了,这边正玩得高兴,没人答理。那门接着响,天星吼道:“干吗干吗!”

  外边嚷上了:“是我,快开门哪!”

  大小子住口不唱了:“噢,是我爸!”

  二小子上前拉开了门闩,老侯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趴在地上的大小子抬起头来,呼哧带喘地问:“爸,您怎么刚走不大会儿就回来了?”

  “哼,作死吧你!”老侯瞟了一眼满脸泥汗的儿子,就急急地往里走,“太太,太太!”

  韩太太正在上房里喝茶,听得声音不对头:“什么事儿?”

  老侯气喘吁吁地跑上台阶,直奔上房:“太太,柜上出事儿了!”

  “到底什么事儿?”韩太太手一哆嗦,茶碗摔成了两半儿!

  “东西……丢了!”

  “什么东西?”

  “是……是那只镶着三克拉蓝宝石的戒指儿!”

  “啊?!”韩太太大吃一惊,她记得,柜上的戒指虽然不少,但镶着蓝宝石的只有这么一只!“什么时候丢的?”

  “不……不知道,”老侯哆哆嗦嗦地说,“今儿早上发现的,原来搁在尽西头的柜子里的,旁边挨着一副碧玺镯子,一只玛瑙鸣心项链坠儿,现在别的东西都在,就是那只蓝宝石戒指没有了!”

  “你查了账了吗?”

  “查了,存货清册上记着呢,可是门市流水账上没有,卖是肯定没卖出去,我记得清清楚楚……”

  “亏你记得清清楚楚!你倒是说呀,东西哪儿去了?”

  上房里这么一嚷嚷,院子里的孩子们就都不敢言声儿了,正忙乎着拆洗棉衣裳的姑妈和侯嫂都惶惶地跑过来,听了这话,脸惊得发青!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那什么……”侯嫂从后头扯着她男人的衣裳襟儿,“别这么毛毛糙糙的,那些伙汁,你都问过了吗?”

  “问了,问了!”老侯不耐烦地甩开老婆,“都说不知道,要不,我能跑回来问太太吗?”

  “问我?”韩太太把脸一沉,“我还得问你呢,你是干吗吃的?这么贵重的东西从眼皮子底下飞了,你是聋子、瞎子、傻子?”

  “是啊,是啊,”老侯气急败坏地拍着自己的脑袋,“我糊涂了,疏忽了,这叫怎么个话儿说的……哎,好像昨儿早起来我扫了一眼,那戒指儿还在呢,晌午……晌午前儿您不是在那儿打麻将呢嘛……”

  “打麻将怎么着?我还在那儿做买卖了呢!卖的东西,你不是都有账吗?”

  “那倒是,我查了,昨儿那几位太太买了一只玉香炉、一副碧玉镯子、一挂欧泊珠子……可就怕保不齐……”

  “什么‘保不齐’?人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冲我的面子才来的,凭你?连请都请不动!人家会借这机会偷东西?你一个爷们家嚼这样的老婆舌,屈赖好人,人家知道了能告你!”

  “我……我没这么说呀!”老侯急得昏了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是怕人多手杂……”

  “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韩太太火了,“我一去就人多手杂了?闹了半天你是多嫌我呀?”

  姑妈急急白白地抢上前劝她:“天星他妈,甭这么咋咋唬唬地,老侯他不能够……”

  “他不敢!太太,他不敢!”侯嫂吓得腿肚子转筋,两手拉着韩太太,“他决不敢……”

  “他怎么不敢啊?这不是指着鼻子说我呢吗?合算这东西是我偷的!”韩太太嘴唇发白,手脚都在哆嗦,“闹了半天你是上家来抓贼追赃了?”

  老侯吓坏了:“太太,太太……我哪儿有这样的心?东西是您的,奇珍斋是您的!”

  “你还知道啊?”韩太太挣脱姑妈和侯嫂,伸手点着老侯的脸,“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东家啊?奇珍斋还没姓侯啊?前些日子,你绕着弯儿地鼓动我把奇珍斋‘倒’出去,你当我是傻子,听不出你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眼瞅着我不上这个套儿,你又玩儿新鲜的,把一盆脏水往我身上泼,指着鼻子说我是贼!姓侯的,你拍拍良心想一想,韩子奇待你怎么样?你口口声声说给他当‘看家狗’,他一走,你这只狗就翻脸不认人了,瞅着我们娘儿几个好欺负啊?”

  “主啊!”老侯面如死灰,脖筋乱颤,“太太,我凭着‘伊玛尼’起誓……”

  “得了,你还有‘伊玛尼’?满嘴的仁义道德,肚子里狼心狗肺!见财起意,你太狠了,你!”

  “太太,您说……那戒指儿是……是我昧起来了?”

  “那谁知道?说书唱戏我也不是没听过贼喊捉贼的!”

  老侯急得蹦高儿:“我是贼?我是贼?”

  侯嫂扑通坐在地下,一把鼻涕一把泪,手拍得砖地啪啪响:“太太!您这可是屈了他呀,他可没把您搁错了地方啊!我们一家七口吃着您、喝着您,他再浑也不能带头偷您的东西啊……在您这儿住着,戒指儿能往哪儿藏啊……”

  “那谁知道?”韩太太看他们夫妻俩的那种紧锣密鼓一唱一和的样儿,更觉可疑,“只要有这个心,哪儿不能藏?一只戒指儿又不用车拉船载的!”

  “您翻!您翻!”老侯像疯了似的踉踉跄跄往南房跑,把箱子、柜子、包袱、被窝都往外扔,“您翻!您翻!”

  侯家的三个小子两个丫头一直吓得不敢出声儿,这会儿一看炸了窝,哭着叫着去拦老侯:“爸!这是干吗?这是干吗?……”

  “不过了,不过了!”老侯一边扔,一边直着嗓子嚷,“姓候的两袖清风,不背这样的黑锅!”

  姑妈慌得丢了那一头儿,又来劝这一头儿:“老侯,不能这么信性儿地闹腾,有话慢慢儿地跟太太说,啊?”

  “说?还说什么呀!我跟着韩先生十几年,不敢说功劳也有苦劳,账目上没出过了点儿差错,到头来谁能料到这一步?”老侯扔掉手里的东西,仰天长叹,“韩先生!老侯没有对不起您的地方!您可别怪我不等您了!”

  “咳,咳,咳!”韩太太从里边追出来,“我可没说辞你!可你要走,我也不留你!可一样儿:账,咱得算清楚!”

  “算吧,算吧!”老侯嗓子哑哑的,像在渗血,“戒指儿不管是谁偷的,我赔您!该多少钱,给多少钱,我姓侯的人穷志不短!现钱不够,咱落上账,我就是砸锅卖铁、当牛做马,这辈子也还您!”

  侯嫂哭天抢地地扑到韩太太跟前:“太太,您开恩,您可怜可怜我们娘儿几个吧!没有您的阴凉儿,我们可怎么活啊!”

  老侯愤愤地端了老婆一脚:“窝囊废,起来!走,咱走!”

  五个孩子乱成一团,跺着脚:“不走,我们不走!”

  老半天没人理会的天星泪汪汪地从藤萝架旁边跑到韩太太身边,拉着她的衣襟:“妈,不让哥哥姐姐走,我们还玩骑大马呢……”

  韩太太抱起天星,脸贴着脸,“儿啊,妈盼着你长成个顶门立户的男子汉,看谁还敢欺负咱们!”

  “走了!走了!”老侯哑哑地吼着,不知是招呼他的老婆孩子,还是在向天边的韩子奇告别,“走了……”

  姑妈哆哆嗦嗦地拦着老侯:“不成,哪儿能这么样儿走了呢?说过闹过就算完了,店里的买卖还得指着你呢!”

  韩太太冷冷地说:“大姐,您这是干什么?让他走,没有鸡子儿,咱还做不了槽子糕了?”

  老侯终于走了,他把半辈子的积蓄、老婆结婚时候的首饰,都顶了债,并且留给韩太太一张未清部分的账单,离开了奇珍斋,一家七口搬出了“博雅”宅。韩太太消除了心中的隐患,出了一口恶气。当侯嫂向她跪地求饶的时候,当她看着那给天星当马骑的孩子哭着走出大门的时候,她未尝没动过恻隐之心,但是,说出去的话,她不能收回,她必须以杀一傲百的手段给剩下的伙计们看看,在奇珍斋,到底谁是主人!

  但是,韩太太万万没有料到,老侯的离去,动摇了奇珍斋的根基,和老侯一起跟着韩子奇创业的伙计们,愤愤不平:连老侯这样为奇珍斋立过汗马功劳的元老、忠心耿耿的“看家狗”她都不能容,我们还等什么好果子吃?他们前脚送走了老侯,后脚就联名向韩太太提出要“出号”,撂挑子不干了!看看你这个卸磨杀驴的老板娘怎么办?靠拉拢几个娘们儿家打麻将能糊弄住奇珍斋?有本事你就自个儿使吧!

  蓝宝石!一颗象征着慈爱、诚实、谨慎和德高望重的蓝宝石不翼而飞,从而毁了整个奇珍斋!

  无情的大轰炸还在继续。伦敦上空浓重的冬雾和威斯敏斯特教堂的祈祷并没能阻挡住柏林派来的飞贼,它们昼伏夜出,每天都给这座古城留下新的烙印。

  又一个黎明到来了,荒凉如圆明园遗迹的街道旁,救火车在喷射水柱,抢险队员在挖掘瓦砾中残存的生命,双层公共汽车像摸索着前进的瞎子,在弹坑之间小心地绕行,每天的路线都在“随机应变”。千百名管子工弓着腰在抢修裸露着的煤气、自来水管道。产科医院的地下室里,接生婆犹如炮兵似的戴起钢盔,迎接刻不容缓要诞生在战争中的婴儿。地铁车站成了市民的避难所,夜夜都黑压压挤满了人,囚犯似的席地而卧。天一亮,各自卷着毛毯,提着装了牙刷牙膏的小包,去解决肚子问题。送牛奶的老头儿忠于职守,又赶着那匹幸而昨夜没被炸死的老马上路了。邮差也又出动了,对写信有着特殊的偏爱的英国人并不因为轰炸而少写一点儿,反而由于亲友的阻隔和圣诞的即将来临,而使邮件大大增加,许多邮差不得不携带了太太来帮忙,头一天当助手,第二天就独当一面了。

  轰炸也无法阻止商品的流通,商店门口排起了长队,店员在清扫了门前的碎玻璃和残砖烂瓦之后,还得耐心地用劫后幸存的货物打发购货欲旺盛的顾客。许多人深为没有抢在十月一号开始征收“消费税”之前买足必备物品而惋惜,如今每购一物都要交货价三分之一的税,也只好拼命往前挤!闹市上冒出了许许多多的摊贩,卖那些在逃难时最有用的东西:电筒、电池、防毒面具。银匠也在街头服务,卖的不是银首饰而是“脖饰”:像狗牌儿似的,上面为顾客刻上姓名,现卖现刻,这种生意一时颇为兴隆,买者无非是为了自己一旦被炸死便于被亲属认领尸首!还有做不花本钱的生意的:能说会道的吉卜赛流浪女人给那些惶惶然不知何日归天的人们看手相,预卜在这场大难之中的凶吉。当然,还有乞丐,盲人音乐家激昂地拉着帕格尼尼的变奏曲《卡玛尼奥拉》,把这首在断头台上反暴政、争自由的名曲拉得悲悲切切,技巧是拙劣的,情感却是真挚的……

  亨特家的那座哥特式尖顶的红砖瓦小楼在晨雾中苏醒了。连续几个月的轰炸,伦敦不知道被毁灭了多少建筑,死伤了多少人。汽车被震上房顶;炸弹把九层楼房一穿到底;压在房梁下的母亲强撑着身躯保护着怀中的婴儿等待援救,连续十几个小时背脊不曾弯曲;刚刚举行了婚礼的夫妇跨出教堂门便双双血肉横飞……这些新闻都已是平淡无奇的。而奇怪的倒是亨特家的这座百岁高龄的小楼竟然还没有轮上一颗炸弹,它只在无数次的哆嗦中甩掉了房顶的几块鳞甲,在饱经风霜的腰身上张开了几道裂纹,至今还挺立在东倒西歪的邻舍之间。奥立佛几次动员全家都到地铁车站去过夜,沙蒙·亨特却懒得去,他半开玩笑地说这座房子有“灵”,上次大战就没倒,这次也可能挺得过去,实则是他认为躲避是盲目的,有的人就是在东奔西逃时送了命,倒不如干脆“听天由命”。韩子奇也不肯走,这座房于里存着他从中国带来的珍贵收藏品。中国人习惯于把宝贝藏在身边,而不愿存入银行的保险柜,何况现在哪儿都不保险了。韩子奇要守着这些东西,他也不可能每天带着到地铁站去过夜,天明再搬回来。他更不能丢下这些比性命还宝贵的东西去“逃命”。最后的一致意见是把这些藏品,连同日用物品都搬到楼下的地下室去,大家夜晚都囚禁到地下,白天再出来放风。只有把希望寄托于命运了,如果炸弹不把楼基下的厚水泥板敲碎,就别无所求了。奥立佛以足够的耐心把地下室好好儿地布置了一番,弄了几张铁床,双层的,单层的——有人在做这种生意,把炸毁的破房中的钢筋拆下来,制成简易却牢固的床,专门卖给人们住防空壕时使用。床上铺了垫于,罩了床单,把每个人的日用品都搬下来,地下室里倒也住得“舒适”。平时大家难得这样挤在一起,临时避难的集体宿舍反而使人和人更加亲近了。亨特照例是上床就呼呼大睡,韩子奇则常常彻夜难眠,睡不着的时候,就和梁冰玉谈中国,谈北平,故乡的一切都是那么难以忘怀,谈起来就更没有睡意。这样的漫谈对于亨特太太和奥立佛都有极大的吸引力,像听《天方夜谭》似的,想象着那个神往而又陌生的国度,寄托着对祖先故土的深情。奥立佛很快就习惯了并且迷上了这样的隐居生活,如果不是大轰炸的威胁,他怎么可能和梁小姐相距飓尺地躺在床上夜谈呢?他开始是静听,渐渐地就加入了议论,后来变成了各抒己见的讨论,议题又扩大,他给他们讲“亨特珠宝店”的百年历程,讲他为了经商在欧洲的游踪:罗马、佛罗伦萨、威尼斯、庞贝古城、日内瓦、海牙、巴黎……梁冰玉也听得入迷了,仿佛战争不存在了,她忘却一切烦恼,在世界游历……他们就这样打发漫漫长夜,无话不谈,却又小心地避开一个话题:爱情。自从几个月前奥立佛向她敞开了心灵并且遭到了拒绝之后,就再也不提起这事儿,他的父母也没有觉察,似乎这两个年轻人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但她总觉得奥立佛是在克制自己的感情,奥立佛在身边的时候,她仍然可以感到一股被压抑的爱火在烘烤着她,但是奥立佛却不说,再也不说了。他仍然像过去那样,经常从外边买来鲜花,插在梁冰玉床边的花瓶里,过去在房间里,现在在地下室,从没有间断。梁冰玉的身边,总是有鲜花在开放。梁冰玉不能不对奥立佛继续保持着戒备心理,她担心他会再次进攻,却又迟迟没有发生。她没有想到奥立佛会真的让她安静,这安静又使她对奥立佛似乎怀着一种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愧意,她不知道这又算是一种什么感情……

  夜尽了,天亮了,地下室铁床上的五个人都爬起来了,惺松睡眼对望着,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幸运感:又活过了一天。战乱时期也还没有丢掉那彬彬有礼的问候: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早上好,梁小姐、韩先生!”

  “早上好,亨特太太、亨特先生!”

  “早上好,奥立佛!”

  好像刚刚从五湖四海汇拢来似的。

  上楼去洗漱。从地下室又回到人间,梁冰玉觉得比地下冷得多了。扶着栏杆上楼的时候,脚下绊着了一个什么东西,叽哇一声,惊得她险些摔倒。一看,是猫,亨特家的那只白猫。奇怪的是竟有那么多猫,黄的、黧花的,大大小小五六只,都挤在楼梯上酣睡,一声惊叫,都醒了,乱哄哄叫起来,可怜巴巴地仰脸望着人。

  “哪儿来的这么多猫?”她说。

  “噢,噢,都是邻居家的!”亨特太太辨认着,“找不到主人,都跑到我这儿避难来了,上帝啊,这些可怜的生灵!”

  梁冰玉顿时感到自己和那些猪也差不了多少,无处认家园,只有企求他人的庇护,猫儿也有这么强的求生的欲望!

  “都来吧,这些小可怜!”亨特太太抱起那只白猫,招呼着猫的伙伴们,“跟我来,我不能看着你们饿死!”

  猫儿们都追着她往厨房跑去,亨特太太那慈爱的声调和她身上那种家庭主妇特有的气息,刺激了猫儿们的辘辘饥肠。

  一家人洗漱完毕,都到客厅里来吃早饭。亨特太太抱歉地请大家原谅,除了牛奶面包之外,她什么也拿不出来了,鸡蛋、牛肉都买不到。谁也没有埋怨她,为了维持五口人的吃喝,她已经尽力了。亨特太太表示,圣诞节一定要让大家吃好,她去想办法买火鸡,起码要买两只,圣诞吃一只,第二天“盒日”吃一只。这已经是马上就到了的日子,没几天了。沙蒙·亨特说仗打得这样儿还过什么圣诞,太太却说:“咦,圣诞怎么能不过?希特勒那个魔鬼恐怕也得过节吧!”

  匆匆吃了早饭,奥立佛就要出门,他的“亨特珠宝店”虽然已经不再营业,贵重的货物都已搬进地下库房,但他仍然每天要到店里去,留守的店员也需要他去管,临时有什么紧急的事儿得他亲自处理。

  梁冰玉正在喂猫,奥立佛从她身边走过,站住说:“梁小姐,你不想到街上看看节日前夕的景象吗?”

  梁冰玉凄然一笑:“我不敢上废墟上的节日只能让人感到末日的来临吧?”

  “胆小鬼!末日不属于我们,人们都在准备过节呢,威斯敏斯特教堂在扎圣坛,剧院里还在演戏,地铁车站里也有唱诗班!”奥立佛穿上大衣,戴上帽子,却不再勉强她,自己往外走去,到了客厅门口,又回过头来说:“我们在家里过圣诞吧!妈妈,需要我买点儿什么回来?”

  “什么也不用你买,这都是我的事儿,”亨特太太收拾着餐具说,“晚上要早点儿回来!”

  “那好,晚上见!梁小姐,你想吃点儿什么吗?我要不要买点儿果子?”

  “果子?这个季节还有什么果子?”梁冰玉不经意地说,“要是在北平,现在街上该卖糖炒栗子了。”

  “栗子?我们这儿也有啊,但不是糖炒的,恐怕味道不如你们的好吃,”奥立佛调皮地笑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好歹买点儿来尝尝吧,聊胜于无。晚上我们一边吃栗子,一边讲故事!对了,我还得给你带花儿来!”

  “买不到花儿了吧?”

  “找找看,能买到!冬天玫瑰也开花,鲜红鲜红的,像玛瑙!”

  韩子奇又在仔细地阅读报纸,听他们这不着边际的闲扯,头也不抬地说:“你们的闲心太大了,不知道战争是无情的吗?”

  “正因为知道,所以才更应该珍惜生活!”奥立佛轻轻哼着《牧羊人夜间看守羊群》,出门去了,充满活力的双腿欢快地迈着大步,踏得地板咚咚响。

  亨特太太出去采购,回来兴奋得了不得,因为她今天不知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周折,买到了两只火鸡和一篮子鸡蛋、牛肉、土豆、黄瓜,另外还有一瓶香槟酒、一瓶陈年“老窖”,“总算可以马马虎虎过圣诞了!”她说,那神情俨然是立了特等战功的英雄。

  沙蒙·亨特对那瓶“老窖”垂涎欲滴,拿在手里,凑到鼻子跟前嗅着那酒香,对韩子奇说:“难得,难得,中国酒啊!韩先生,让我们一醉方休!”

  “您怎么忘了?我是不喝酒的。”韩子奇歉意地笑笑。

  “哦,对不起,那我只好独自享用了!”沙蒙·亨特收起了酒,回过头去朝妻子喊,“喂,亲爱的老太婆,把你的好东西奉献出来吧,今天吃一顿丰盛的晚餐!”

  “今天?离圣诞还有三天呢……”

  “还等什么圣诞?提前过节也是一样的!”

  “唉,真拿你没办法!”亨特太太妥协了,“好吧,我留出一部分过节,今天呢,也让大家吃个痛快!”她认真地盘算起来,“火鸡嘛,就做脆皮炸鸡好了;牛肉,最好是做牛扒……”

  “我给您做中国风味儿的牛肉怎么样?”从未下过厨房的梁冰王也来了兴致。

  “梁小姐也会做菜吗?”亨特太太有些不大相信,“我看你只知道读书!”

  “我也从来没吃过她做的菜,”韩子奇说,“在家里的时候,她是不干这些事儿的!”

  梁冰玉笑笑:“让我试试吧,在这儿想找个比我强的中国厨师,也没有啊!”竟很自信。于是兴致勃勃地跟着亨特太太进了厨房。

  亨特太太的厨房里有一张很大的木案子,旁边挂着刀、铲子、勺子,还摆着一截短粗的圆木墩,切向用的,倒很有中国餐馆里的大师傅的手艺案子那种味道。梁冰玉把牛肉放在案子上,操刀选肉。“喂牛肉在清真馆子里是一道宴席大菜,首先用料就很讲究,只选牛窝骨筋、弓扣眼、健子头的地方,您看,这就够了。”选好的肉洗净了,切成了一寸见方的方块,“佐料,佐料有吗?”

  “什么佐料?”

  “葱、姜、桂皮、大料、料酒、冰糖、酱油!”

  “栓皮、大料没有,冰糖也没有,只有蔗糖……”

  “行,那就凑合吧,您帮我把葱切成段,把姜切成小块……”

  亨特太太成了她的助手,依照吩咐,忙了起来。梁冰玉把切好的肉块放在温油中浸成金黄色,然后搁在锅里,加清水,没过牛肉,放在煤气灶上,“佐料,快点儿!”

  亨特太太忙不迭地把杂七杂八的段儿啊块儿啊都送过来,梁冰至把葱、姜、蔗糖、料酒加到锅里,盖上盖儿,用旺火煮。“哎,您这火不旺,还不如我们的煤球火!”

  “有什么办法?煤气管道不是这儿炸断了,就是那儿炸断了,要不是煤气公司天天抢修,我们连饭都吃不上呢,这几个月从来也没有旺火,总是这么蓝荧荧的,像一堆小蜡烛头……”

  “这就煮得慢了,好吧,让它慢慢儿地偎着吧,我们再做一个……再做一个牛肉扒吧!”梁冰玉放下锅,又回到案子上,选了一块瘦牛肉,洗净了,剔去筋,用刀拍扁,再把刀倒过来,用刀背“略钉儿”。加上了料酒,切成才把长的大骨牌块,铲进盘里,上面撒上胡椒面儿,然后使炒勺在温火上煎,一面又对亨特太太说:“您把洋葱头切成丝!”

  亨特太太赶紧剥洋葱头,细细地切成丝,“梁小姐真有两下子呢!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么好的手艺?”

  “您过奖了,”梁冰玉端着炒勺,煎着肉块,还没忘了翻动

  旁边锅里的煨牛肉,“其实我哪儿正式学过?都是看来的。我家管做饭的大姐,原来是开餐馆的,她才真有手艺!她有个习惯,总爱一边做,一边说,好像别人都是她的学徒。当时我还听得好笑呢,现在想学着做,倒是‘书到用时方恨少’了,还得一边做,一边想该干吗干吗了。嗯,我多少还记得一些,按照家里的做法,光牛肉就可以做出好几个花样儿!”

  “噢,这可太好了!想不到梁小姐有这样的本领,是我们的福气呀,我家奥立佛,最喜欢吃牛肉!”

  “等他回来,请他尝尝我的手艺吧!”梁冰玉说。她隐隐觉得,自己正是为了让奥立佛高兴高兴,才有兴致做这番烹调的。她心里总像是欠着他什么,许是欠着感情上的债吧?现在能为他做一点儿可口的菜,似乎多少也算一种弥补。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两个女人相处三年有余,还是第一次在厨房里合作,配合得非常默契,比比划划,说说笑笑,把每一道菜都当成一件工艺品去精心制作.似乎从中得到了莫大的享受。

  繁复的烹饪花费了很长时间,四点钟喝下午茶的时候还没有完工,喝过了茶又继续做,这活儿一直干到黄昏时分……

  晚饭摆上来了,亨特太太做的脆皮炸鸡、土豆鸡蛋沙拉。主要的成绩是梁冰玉的,她那煨牛肉端上来,颜色金黄又半透明,汤汁稠粘,闪着油光,冒着清香而微甜的诱人气息;牛肉扒紫红斑斓,鲜嫩滑润;于炸里脊,褐黄酥脆;葱爆肉片,红绿相间,香气扑鼻……摆满了亨特家的餐桌。自从大轰炸开始,这样丰盛的饭菜就没有过了,而梁小姐亲自下厨,献出这些杰作,也是破天荒的事儿,连韩子奇都觉得吃惊,他没想到玉儿还有这等本事。

  “嗯,这简直像又到了中国呢!”沙蒙·亨特馋馋地嗅着这些色香味俱全的佳肴,忍不住就要动手,“今天好口福!”

  “哎,”亨特太太拦住他说,“奥立佛还没回来呢,梁小姐说,她是特意为奥立佛做的!”

  “是吗?”沙蒙·亨特耸耸肩,“今天奥立佛成了贵宾?我们都是陪客?”

  梁冰玉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红晕:“今天你们都是客人,我和奇哥哥做东!奇哥哥,你说是吗?”

  “噢,你给我长脸了,我们在这儿反客为主!”韩子奇不觉又是一番感慨,“好吧,我借此向亨特先生一家表示感谢:不成敬意,请诸位赏光!”说着,拿起筷子。

  “你先别忙致词,主宾还没到呢!”梁冰玉提醒他。

  “果然他这么重要吗?”沙蒙·亨特微笑着看看梁冰玉,似乎觉察到她对奥立佛有什么特殊的感情,“不必等了吧?”

  梁冰玉好像不经意地转过脸去,躲开了他那询问的视线,韩子奇接过去说:“当然要等,要吃个团圆饭嘛!”

  浓雾裹着的太阳悄悄地西沉,天渐渐地暗了,奥立佛还没有回来。一家人都等得急了,他到哪儿去了呢?

  “这小子,说不定到哪儿去听防空壕里的音乐会了呢,年轻人,国难还不忘娱乐!”沙蒙·亨特不耐烦了,“我们边吃边等他就是了,吃了饭还得去住‘囚室’……”

  话没说完,外边的警报声大作!希特勒可不管你吃没吃晚饭!眼看一桌丰盛的菜肴无权享用了,大家惶惶地离座奔地下室而去,沙蒙·亨特还在惋惜:“你看,让你们不要等,不要等,害得大家饿肚子!”他还没忘了伸手拿起墙边那瓶陈年“老窖”,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梁冰玉从餐桌上端起了两只盘子,才随着他们往地下室跑去。唉,警报拉得真不是时候,这么好吃的东西,奥立佛还没吃着呢,给他带下去吧!

  炮声隆隆,炸弹轰鸣,空中夜战又开始了,电闪雷鸣湮没了一切……

  在亨特家的地下室里,没有了呼呼酣睡,没有了联床夜话,大家挤在一起,心惊肉跳地谛听着头顶上剧烈的爆炸声,被未归的奥立佛揪住了心。

  “奥立佛……他不会出事儿吧?”梁冰玉抓着韩子奇的胳臂,反复地问,好像韩子奇能未卜先知、能掌握他人的命运。

  “不会,不会,”韩子奇心里惶惶然,嘴里却在安慰她,“那么精明的一个小伙子,他一定会躲到安全的地方……”

  “街上到处都有防空壕!”沙蒙·亨特也说。

  “上帝啊,保佑我的孩子!”亨特太太不停地划着“十”字。

  爆炸声渐渐稀落了,没等警报解除,亨特大太已经奔出了地下室,再没什么能比未归的孩子更牵动母亲的心了。四个人鱼贯而出,他们的小楼已经揿掉了屋顶,院子里散落着残砖断瓦、摔碎的桌椅和茶碗、菜盘!

  奥立佛,奥立佛在哪里呢?

  他们毫无目标地跑出住宅,往炸得稀烂的街上奔去。地铁站?也许奥立佛正躲那底下睡觉呢!

  地铁站出口处的建筑已经炸掉了一半,水泥墙倒在一边,露出断骨似的钢筋。旁边那个卖果品的“大棚子”商店已经是一摊瓦砾,救火车在朝残火喷水,抢险队员戴着钢盔,抡着铁钩、铁铲,从坍塌的建筑物下寻找奄奄一息的遇难者。一些人抬着担架在奔跑,担架上,一个个血淋淋的人在挣扎,在呻吟……没有奥立佛!是啊,怎么会有奥立佛呢?他决不会落到这样的命运的!

  亨特太太被什么东西绊倒了。冰凉的、柔软的,扫着她的脸,发散出一股绿叶的气息。哦,是一棵倒在路上的枞树。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还有人惦念着过节呢,往家里买圣诞树,这不,警报一响,就扔在这儿了!她愤愤地埋怨着这棵讨厌的枞树,她可没响闲心打量这棵树,她还得去找她的奥立佛呢!

  她厌恶地推开拂着脸的树枝,挣扎着要爬起来,却突然发现,那墨绿色的枝叶下露出了一张苍白的脸!啊,一个死人!她吓了一跳,“上帝啊……”哆哆嗦嗦地想要赶快躲开,可是……可是……那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

  “奥立佛!”一声撕裂肺腑的惨叫,亨特太太昏倒在儿子的胸膛上!

  奥立佛再也听不到妈妈的呼唤,再也不能解释他为什么昨夜未归,这个世界上,谁也不知道他生命的最后时刻是怎么度过的。但是,他的双手仿佛在诉说着这一切:他死了,手里还紧紧地握着带给家里的圣诞树,握着一束含苞待放的玫瑰,鲜红鲜红的,像玛璃,像热血!他的臂弯里,一个倾倒的纸袋撒落了一片栗子,那栗子不是糖炒的,比北平的差多了……也许,他正是为了采购这一切才误了那顿丰盛的晚餐?也许,他相信一定能抢在警报拉响之前赶回家里?在匆匆回家的路上,他一定是充满了欢乐,充满了幸福,充满了爱,而没有痛苦。如果再早一步,他将给全家带来皆大欢喜。然而没有。为什么警报拉响的时候不躲一躲呢?也许他那时刚刚在“大棚子”果品店买了最后一样礼物——栗子,突然的危险信号使他有过片刻的犹豫:是退回地铁呢,还是赶快跑回家?很显然,他选择了后者,他也许像某些人一样对警报这玩艺儿已经“疲”了,不大相信德国人的炸弹一定会落到自己身上,他太相信自己的那一双长腿了,想抢在轰炸之前见到他急于要见的人,把一切都忘了!他的身边没有弹坑,密集的炸弹并没有不偏不倚地朝他当头落下,那样他就粉身碎骨了,结束他的生命的也许只是一块小小的弹片,对血和肉的肌体来说,这就足够了!

  “奥立佛,奥立佛!”沙蒙·亨特疯了!他暴跳着,咆哮着,沙哑的、苍老的声音向着苍天呼唤爱子的魂兮归来!

  这时,只是在这时,韩子奇才突然明白沙蒙·亨特和他本人半世奔劳、饱经沧桑的意义所在:儿子,继承人!延续事业的命脉,使玉的长河滚滚不息的浪花!但是,对于亨特来说,这一切都失去了,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奥立佛!”梁冰玉扑在奥立佛已经冰冷的身上。她恨自己,当这个躯体还有说有笑有血有肉、沸腾着爱的激情的时候,她为什么要对他冷若冰霜?为什么要把自己难以忍受的痛苦也强加于他?为什么要让无辜的奥立佛代替那个早已死了灵魂的杨琛来承担情感的折磨?啊,是因为……对爱的恐惧!她伤害了一个不该伤害的人,一个到死还在爱她的人,她却永远也无法偿还了,让爱惩罚她吧!

  奥立佛付出了爱,但没有得到收获,在追求和希冀中,他死去了,把遗憾留给了别人。而他自己,却似乎并没有痛苦,在追求中死去,留下的仍然是希望。在他的手中,是苍翠的枞树和血红的玫瑰,他走向了爱神,而不是死神!

  “我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她仿佛听到奥立佛还在呼喊!

  圣诞节终于到来了,伦敦古城有史以来最黯淡、最贫困、最混乱的一个圣诞!天上飘落着雪花,要降给人间一个吉祥如意的白色圣诞。冥冥之中的“上帝”,没有力量降伏战争的恶魔,还要用圣洁的白雪来掩埋那断壁残垣和血染的尸体吗?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第十二章 月恋
  在中国,“圣诞”是个无足挂齿的日子。尽管早已采用公历,但每过一年也没人想到耶稣又长了一岁,远不如一年一年的“持续跃进”和随之而来的“连续自然灾害”更被凡人们所关切。“圣诞”的第二天“盒日”,自然也没有什么火鸡之类上市。不过,这一天在中国却是不寻常的,因为一位伟大的人曾经在这一天降临神州大地,他的出现改变了中国的历史。孙中山没有完成的革命在他手中继续,凶恶的日本帝国主义在他手下败走,险些被一分为二的大江南北在他挥手之间统一了。一切功劳都归于他。中国人民敬仰他,感激他,“他是人民大救星”。当人们含着热泪唱这支歌的时候,同时还唱“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并没有觉得这两者有什么矛盾。千秋万代以后的子孙无论将怎样评论20世纪60年代的历史,也决不要怀疑祖先们的虔诚之心。苏联的赫鲁晓夫在秘密报告中攻击斯大林“搞个人崇拜”,消息传来,把中国人激怒了!对圣人为什么不能崇拜?

  1961年的12月26日,是中国人民的伟大领袖六十九岁诞辰。但和往年一样,举国上下并没有家家吃寿面以示庆祝,官方报纸也没有报头套红或发表什么献辞,因为他本人早已明令不许为他祝寿。这就更让人们崇拜。忠实的信仰者于是采取自发的方式表示纪念,比如北大西语系二年级学生郑晓京便在这一期壁报上用英文发表了赞诗:《毛泽东,我们的父亲》。

  但也并不是所有的中国人都没有理睬西方的“圣诞”,谢秋思就收到了她父亲从上海寄来的“圣诞卡”。早年住在英租界,他们是每年都过这个节日的,未必信基督,只是“入乡随俗”。后来就成了习惯,到了这一天,父亲或是给她买条项链,买件衣服,或是干脆给她点钱,想买什么买什么。今年则只是寄来了一张“圣诞卡”,以示节俭。上面写了两句贺辞,和“圣诞”毫无关系,而是如今人们常用的一副联语:“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可见老父用心良苦,一个正在改造世界观的资本家希望下一代能改造得更好,而并不觉得自己的走姿有些像邯郸学步那么不大像样儿。

  接读父谕,谢秋思大哭了一场。父亲不知道她“走”得多么艰难!

  那天的生活会,名义上是“重点帮助唐俊生”,其实箭镞都落到她身上。郑晓京口口声声“肃清资产阶级思想的流毒”,而全班只有她一个人是“资产阶级”!唐俊生的家庭出身是店员,比她强多了,骨头却比她还软,弯着个水蛇腰,朝郑晓京痛哭流涕:“我意志薄弱,立场不稳,没有抵制住资产阶级思想的侵蚀!我羡慕谢秋思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讲吃、讲穿,被她的小思小惠迷住了双眼!她……她后来不跟我好了,我还留恋!她去找楚老师,我还……盯过梢,我……我污蔑了楚老师,我对不起老师,对不起党的培养!……”谢秋思真后悔啊,自己当初为什么会看上他呢?这个人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男子汉的气息,完全是个奴才、乱咬人的狗!父亲平时说的“近君子、远小人”就是要她时时提防这种小人,可惜她意识得太晚了。甩都没甩脱,还受了他的害!于是,郑晓京便饶了唐俊生,朝着谢秋思猛攻,什么“妄图腐蚀班主任”,“和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罪名比她老子戴得还大。父亲作为“民族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没有受过这样的斗争,有时候还去市里开开会,为了“体现政策”,摆摆样子,人家还称他“谢先生”哩!她不明白:“资产阶级”的子女,连对班主任有些接近或者流露出一些好感都不许吗?哼,“资产阶级”的女儿总也要嫁人的,不许找你们无产阶级,只能嫁“资产阶级”吗?那倒好,“资产阶级”永远也不会断子绝孙!

  谢秋思并不像唐俊生那么软弱可欺。她虽然没有高贵的血统,却也有值得骄傲的资本:漂亮、富有、成绩优秀,如今班上少了韩新月,就没有任何人可以和她较量了。在整个会上,她一言不发,不肯低下高傲的头,不相信自己就已经一败涂地……

  现在,那个会已经过去了两个星期。据郑晓京说,她要把班会的情况向楚老师和系里以至校党委汇报,也许早已经汇报过了。谢秋思等待着更大的打击,却迟迟未见动静。倒是原来私下流传的“谣言”却公开了,扩大了,郑晓京始料不及,事与愿违!

  雪花静静地落在未名湖上,冰封的湖面和萧疏的树木都披上了素妆,像是新嫁娘洁白的婚纱。湖心小岛上,徐徐走动着一个少女的身影。她在雪中待得太久了,墨绿色的啥味呢大衣和裹着头发的鹅黄色围巾都挂上了雪粉。一双做工精巧的半长筒墨色皮靴轻轻地走动,留下一串环绕小亭的脚印,雪花随之便又去充填它们,皮靴再次踏出新痕……

  谢秋思久久地瞩望着北岸的备斋。她的脚下有一条小路,连着石桥也连着北岸,白雪一直铺到备斋门前,她只需要几分钟就可以走过去。但她却迟迟地没有向那边迈步。她已经两个星期没有走进那里。就在那天晚上,《红与黑》;第二天,《我的失恋》、生活会;急风暴雨,电闪雷鸣……她就再也没敢叩动那间书斋的门。郑晓京已经明确告诉她了:“楚老师对你根本就没这个意思!”她应该相信的,却又不愿意相信。楚老师仍然和过去一样上课,看不出对她有什么特别的亲近或者有意疏远。他很稳重。要“近君子”也很难,现在就更难了。今天下午,楚老师没有课,现在一定关在书斋里埋头用功。但她不敢去打扰他,担心碰上什么人,又添什么闲话。她只想在这里远远地看一看他住的那个地方,或者等他出来,凑巧了能往这边望一眼。那她就装做偶然路遇和他打个招呼,看他在没人监视的时候对她有什么表示。她知道这样做是有风险的,但她不能阻挡自己的意志。她在心里并不否认,自己已经真的坠入情网了,不再像过去和唐俊生在一起那样吃吃玩玩、过后又觉得无聊,现在有一种斩不断的激情撩拨着她、困扰着她,她对那个比她年长比她强大的男子汉不仅爱慕而且简直是敬仰,今生今世如果没有这样一个人为伴,她不知道该怎么生活。

  她等着楚老师出现在备斋门口。

  其实,楚雁潮此时根本没在他的书斋。今天是星期二,是同仁医院的探视时间,他答应了新月的,仍然按时前往。新月向他询问班上的情况,他小心地避开那些乱糟糟的事,只说“还好”。天近黄昏,就赶回了燕园。这两个星期以来,郑晓京向他所做的“汇报”,以及周围的人们对他若明若暗的“议论”,都使他很不安。他已经和唐俊生做了一次长谈,说明师生之间根本没有什么芥蒂,不必顾虑重重。并鼓励唐俊生把精力用在学习上去,他笔译的能力还是挺不错的。至于唐俊生所说的“对不起党”,他觉得话说得重了,一个普通的教师怎么能代表党呢!唐俊生感动得眼泪汪汪,说了一大堆“老师恩重如山”之类的话,并且表示对谢秋思抛却前嫌,不再“歧视”。按下了这一头儿,楚雁潮还得去解决另一头儿。不管谢秋思对他如何,也不管周围有怎样的舆论,他也必须和这个学生正面谈一谈。他走进二十七斋,女生宿舍里只有罗秀竹在背书,以为班主任是来找monitor的,一听他问“谢秋思同学呢?”惊得大睁两眼,说不出话。也许她以为这证实了谣言吧?

  楚雁潮找不到谢秋思,只好作罢,往备斋走去。当他在慢天飞絮下走在湖岸上时,不禁往玉树琼伎的湖心小岛望了望,一个少女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啊,那是……

  当然不会是新月,新月正躺在医院里。他看清了,那是谢秋思,他的学生,和新月一样。他这样想着,却没有像过去遇见新月一样从容地向她走过去。最近,他和谢秋思被笼罩在一种奇怪的空气之中。天快黑了,她一个人待在那里干什么?脸还朝着备斋的方向!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命令自己走上了那条通往石桥的小路。他不正是要找谢秋思吗?他有话要对她说,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没有关系!

  谢秋思的目光只盯着备斋,直到他出现在面前,才惊奇地叫了起来:“哦,楚老师!侬从啥地方来?我一直以为依嘞浪屋里厢……”

  “从你们宿舍来,想找你谈谈。”楚雁潮说。

  “我就是嘞浪格达等依啊!”谢秋思眼里闪着泪花,“楚老师,我,我……”

  积聚得太多的委屈、压抑得太久的情感,就等着向他倾诉,他终于来了!但他没有走近她,在距离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了,温和地微笑着说:“不要哭,一个大学生了嘛,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一句话,反而把谢秋思含在眼眶中的泪珠催落,这是班会的唇枪舌剑都没能做到的!她当然“不是小孩子了”,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她需要的已不是父母的慈爱,而是更高、更深的情感;这些,似乎同学们都不能理解,也许理解她的只有楚老师!

  “楚老师,伊啦那样整我,好像我同依犯了啥格罪,”她泪眼仰望着楚雁潮,“依……侬勿会怕格,对喽?”

  楚雁潮脸上的微笑褪去了,他哪还能笑得起来啊!“这根本谈不到‘怕’还是‘不怕’,”他说,“班上开那样的会,我是不赞成的,因为‘问题’并不成其为问题,我对你和对每个同学都一样,没有什么可‘议论’的!是不是这样?谢秋思同学!”

  谢秋思愣住了。难道郑晓京所说的话就这样被证实了?“楚老师对你根本就没这个意思”!她苦苦寻找的、顶着压力追求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楚老师从来都没有歧视过她的家庭出身,还在英语课上多次表扬她,并且对她的课外阅读提出比别人更高的要求,难道这些都和别的同学“一样”?一点儿特别之处也没有吗?楚老师的回答似乎是很肯定的:没有!

  羞涩、懊恼烧红了她的面颊,对一个少女来说,没有什么能比爱情上的碰壁更难堪的了。小小的年纪,她已经两次失误:先是爱上了不值得爱的人,后是爱上了根本不爱她的人!她是自爱的,现在应该退却了,退到和别的同学“一样”。但是,后果是什么?她失去的不仅是爱情,还有人格,她将在同学们面前永远成为被嘲笑的对象,再也抬不起头来!她不能退。父亲常说:“成功往往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父亲解放前在事业上的成功、解放后对“进步”的追求,都是这种努力的体现。那么,她自己的爱情道路就封死了吗?也许楚老师在舆论的压力下不得不说违心的话,不得不把心中的那扇门暂时封闭,她为什么不再撞击一下呢?把它撞开!

  “楚老师,我知道……”谢秋思不再使用上海方言,为的使自己显得更稳重、更“书生气”也就更靠近楚老师的气质,但下面要说的话却又有意和他拉开了距离,“您对学生是一视同仁的,特别是像我这样的出身在‘资产阶级’家庭的人,也没有嫌弃……”

  楚雁潮的神经不禁被刺了一下,他避开谢秋思探究的目光,向小亭走过去:“‘资产阶级’……‘无产阶级’……标准的‘无产阶级’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呢?”

  谢秋思当然不知道老师此时的心清,但她根据自己的理解来猜测:老师显然没有把她入“另册”,而且对于像郑晓京那一套盛气凌人的做法是古就算“无产阶级”也表示怀疑。这就更鼓起了她的信心,跟着他走过去,进一步大胆地提出了一个她苦思已久的问题:“老师,您说,一个人想到爱情……就是‘资产阶级思想’吗?”

  “爱情?”楚雁潮心里一跳,这个女孩子好勇敢,她到底面对面地把这两个字说出来了!一个统来绕去的话题,终于挑到了明处。楚雁潮不能回避,但他也只能就她提出的问题本身,按照自己的见解给以解答,“爱情当然不是资产阶级独有的东西。漫长的奴隶制社会、封建社会就没有爱情吗?无产阶级就没有爱情吗?我在英语课上说过;革命者也会有爱情。恐怕到一万年之后,人类之间已经没有了阶级,也仍然会有爱情!”

  谢秋思脸上泛起了笑容,老师的话无疑给她那被重重绳索捆着而又试图挣扎的思想松了绑。既然爱情不受“阶级”的限制,她还怕什么?“就是嘛,爱情是每个人应有的权利,想爱谁爱谁,谁也无权干涉!楚老师,您说呢?”她的眼中闪耀着青春的光彩,热切地望着她所爱恋的人。“您说呢”三个字并不是简单的发问,而是要牵动他的心,让他更主动地袒露情怀,一个女孩子总不好先说“我爱你”。

  然而很遗憾,楚雁潮自有楚雁潮的思路,并不由她牵着走。

  “爱情当然是每个人的权利,但它很神圣,决不可滥用!滥施情感,必然葬送了最纯真、最珍贵的爱情!爱情对于人,就像生命。古人很崇尚‘士为知己者死’,但也不能为一时冲动便轻易献身,那样并没有什么价值。‘知己’应该是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而且是双方面的、缺一不可的……”

  谢秋思炽热的心冷却了!楚老师虽然一个字也没说到对她的情感,但字字都在告诉她,在他们之间并不存在那种“神圣”的东西。谢秋思俊美的外貌和缠绵的情感都没有牵动他的心!难道他是一个无情的人吗?不,无情怎么会这样谈论爱情?也许他的心目中已经有了更理想、更完美的“知己”?那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爱情,是一种信仰,”楚雁潮踏着亭边的积雪,缓缓地说,“它贮存在人最珍贵、最真诚的地方——贮存在心里,它和生命同在,和灵魂同在……”

  雪花飘飘。小亭周围的雪地上,两双脚留下两串印痕。周而复始,各人踏着自己的脚印。一男一女,谈论著一个并非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虚虚幻幻而又实实在在的神物:爱情。

  1961年12月28日,北京大学校务委员会审核了关于楚雁潮等教师的职称确定与提升问题的报审材料。

  西语系党总支委员兼英语专业二年级班长郑晓京列席了会议。

  根据1960年颁发的有关文件有关条款:

  (三)高等学校教师必须接受共产党的领导,拥护社会主义制度和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贯彻执行党的教育方针,努力做好教学、生产劳动、科学研究和思想政治教育工作;历史清楚,思想作风好,努力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泽东著作,不断提高马克思列于主义的理论水平,积极参加劳动锻炼,自觉地进行思想改造,不断提高思想政治觉悟和共产主义道德品质的修养。

  (五)合于本规定第三条要求,并且具备下列各项条件的助教,根据工作需要,可提升为讲师:

  1.已经熟练地担任助教工作,成绩优良;

  2.掌握了本专业必需的理论知识和实际知识与技能,能够独立讲授某门课程,并且有一定的科学研究能力;

  3.掌握一门外国语,能够顺利地阅读本专业的书籍

  会议通过了对其他教师职称的确定或提升,但对楚雁潮却展开了争论。

  多数委员认为:楚雁潮作为严教授的助教,一年来工作成绩极为突出。实际上,在严教授健康状况极差、根本不能授课的情况下,他完全独立地讲授英语课程,表现出出色的才干,并且具有很大潜力。在英语教学和对中国文学、外国文学的研究、讲述中,都有独到的见解。他已经完全具备提升为讲师的条件。

  但是,这些毕竟都是第二位的,必须隶属于“合乎本规定第三条要求”的前提下。当然也没有人认为楚雁潮反对党的领导和“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但“历史清楚”这一条一旦被郑晓京十分显眼地提出来,就谁也说不清楚了。况且还有“思想作风好”,他够不够,可以讨论嘛……

  少数压倒了多数,结果楚雁潮的提升未获通过。他将继续以“助教”的身份做讲师的工作而实际上必须完全顶替严教授。

  楚雁潮本人是没有资格听会的,等他知道了这个结果,命运已经被决定了。他感到蒙受了一次无法容忍的侮辱!不是因为那一点儿和工资待遇的差别,而是“名”,他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不可能不十分珍重自己的“名”。既然我没有做讲师的资格,为什么还要我独立授课?不能另请高明吗?但是,他一想到恩师严教授,满腔的怒气却又不能发作。严教授也是校务委员,虽因病未能出席,但会议的决定也“代表”了他。严教授是他最尊敬的老师,他是严教授最喜爱的学生。两年前,他毕业的时候,外文出版社点名来要,严教授犹豫再三,尽管认为外文出版社是个非常理想的去向,还是建议他留在母校,先帮老师几年,因为北大师资缺乏,严教授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他听从了老师的挽留。他知道,严教授这样做完全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学生,未来的学生。他决心继承老师的风范,在教学园地上躬耕下去。他帮助老师甚至顶替老师做多少事情,都是应该的。现在,他难道能够一怒之下推掉这一切吗?

  他默默地接受了校委会的决定,没有向任何人申诉。即使申诉,也没有任何意义。他知道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是什么……

  12月30日,星期六。

  雪还在下。严冬总要过去的吧?1962年的春天已经遥遥在望。窗外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令人向往阳春三月那拂着窗帘、撩人思绪的柳絮。

  新月在医院里住得太久了。同室的那两位病友先后都出院了,现在只剩下她自己。她应该感谢这囚室似的病房,这里比她的西厢房温暖,整整一个冬季,她没有再被风寒侵袭,关节疼痛、胸闷气短、咳嗽等等症状渐渐消失了,抗“O”、血沉、心电图、X光……一系列的检查,她从卢大夫那儿得到的答案都是慈祥的微笑,她觉得自己在好起来。家里的亲人经常轮流来看她,她询问家里的情形,他们总说,挺好,挺好,好像家里什么事儿也没有,一切正常,她也就不必牵挂了。每个探视日,楚老师都准时到这儿来……

  今天又是探视日,她等着楚老师。

  陈淑彦却先到了,披着一身的雪,脸冻得通红。

  “嫂子,这种天气,你还来?”新月感激地说。

  “不来,我怎么放心呢?”陈淑彦放下手里的饭盒,掸着身上的雪。

  “你……又带吃的来了?”

  “趁热吃吧,姑妈特意为你炸的松肉,让我赶快送来,你瞅,还没凉呢!”陈淑彦打开饭盒盖,姑妈做的拿手好菜炸松向;黄灿灿、香喷喷,冒着热气。

  新月用筷子夹起一块松肉尝尝:“真香啊,还是家里的菜好吃!”

  陈淑彦笑笑说:“你爱吃就好!姑妈本来要给你炸黄花鱼,哪儿都买不着,所以……”

  “不要为我这么费事儿!”新月放下筷子说,“这儿又不是没饭吃,刚才的午饭就吃得挺饱,你送来这么多松肉,就只好留到晚上吃了。以后你再来,别带吃的了,见到你们,我就很高兴,感情比物质更珍贵!”

  “那我以后就多带点儿感情来!”陈淑彦笑着,坐在她旁边,“看起来呀,姑妈对你的感情,比我更深,今儿非得亲自送来,我说天儿下雪,路滑,就没让她来……”

  “那你怎么没和我哥一块儿来?”新月问。

  “你哥?”陈淑彦对这个问题有点儿措手不及,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然,她可以说:今儿不是星期六,你哥下班儿晚;也可以说:你哥最近太忙,我就多跑跑腿儿吧;或者随便说点儿别的原因,都可以。但是,这些都不足以说明她心里所想的。几个月来,她总觉得自己和天星之间好像隔着点儿什么,却又说不清。那天,他一夜都没着家,天明了才像个落汤鸡似的跑回来,问他上哪儿了,只说:“加班儿!”问他车呢?雨衣呢?他愣愣地说:“哦,忘了。”她又问他是不是在外头出了什么事儿,他只说:“没有。”就再也一言不发了。她暗暗地为丈夫担心,后来却也没看出有什么事儿,还是照常上班、下班、吃饭、睡觉,话却越来越少了。虽然夫妻之间没吵过嘴,没打过架,有时候甚至互相很客气,但这就够了吗?两人从没有一块儿去看过电影、逛过商店,就连到医院里来看新月,也常是各来各的,这哪儿像两口子啊?她过去所憧憬的爱情、婚姻,是这样的吗?她怀疑丈夫是个木头人、石头人,根本不懂得爱情,怎么一颗热心暖不过来他的冷肠呢?她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只看着公公婆婆好、小姑子好、家庭好,就以为一定是个美满婚姻,而这些,并不能代替丈夫,也并不等于爱情啊!……片刻之间,陈淑彦的心头翻起千头万绪,却一句都不能对新月说。新月毕竟是天星的亲妹妹,听她说这些,会怎么想呢?她不愿意给病中的新月再增添烦恼,影响病情,况且,她心里的那一团乱麻要想理出个头绪来,用语言表达清楚,也难。没法儿回答新月,她只好往别处扯了,勉强笑了笑,说:“你哥不能跟我一块儿来!”

  “为什么?”新月觉得奇怪,也觉得好笑,“都结婚那么久的人了,还不好意思一块儿……”

  “不是我们不好意思,”陈淑彦故意叹了口气说,“是因为医院只有两个探视牌儿,得给你那位楚老师留一个,人家大老远地来了,不能让他白跑啊!他不是每逢探视都来吗!”

  “噢,你处处想着别人!”新月感激地说,她并没注意嫂子的话里有什么别的意思,却抓住淑彦的腕子看了看表,“哎,楚老师怎么还没来呢?”

  这时,匆匆赶往同仁医院的楚雁潮还在路上。因为被一件重要的事情耽搁,他来晚了。

  昨天晚上,他接到从燕东园打来的电话,他的恩师严教授病危!

  他匆匆赶到,严教授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卧室里挤满了人,有严教授多年的挚友,有他教过的各种年龄的学生,有特地请来的大夫。教授夫人和子女们江涕不止,恳求大夫再做最后的努力,设法把老人的生命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但垂危的严教授却无力地摇摇手,请大夫走开:“不必……再用药了,我……本无病,是生命到了……尽头,非人力可以挽回。”他躺在病榻上,睁着视力极弱的双眼,轻轻地呼唤着他的夫人,和他最喜爱的学生楚雁潮。

  他们伏在他的床前,拉着他的手,不知道这位视外语事业为生命、执教将近半个世纪之久的老教授在临终之际要嘱咐些什么。

  “不要哭,不要用哭泣为我送行……”严教授用低微的声音说,发出长长的叹息,似乎在回顾自己的一生,“我该走了,许多想做的事情……都无力去做了,只能留给我的学生,我……有幸教了那么多的……学生,你们不会让我失望,我可以走了……我不放心的是……你们的师母,我和她……一起走了那么长的路……从来还没想到……分手……”

  教授夫人伏在床边痛哭,楚雁潮也落下滚滚热泪,落在严教授那苍白虚弱的手臂上!

  “不要哭,不要用哭泣……和我告别……”严教授近乎失明的眼睛闪动着,那里面已经流不出眼泪,“雁潮,为我……背一首诗,让我在美好的……诗的意境中离开人间……”

  “老师!”楚雁潮拭去脸上的泪水,俯下身去,把嘴凑在教授的耳边,“好……我背给您听,您要听哪一首?”

  “背……我翻译的拜伦的诗,”严教授喃喃地说,“那一首……《好吧,我们不再一起漫游》,让我和你的师母一起听……”

  楚雁潮强忍住悲痛,遵从老师的最后嘱托,他望着这一对年逾古稀仍然依依不舍的情侣,真挚的诗句像淙淙清泉涌流出来:

  

  好吧,我们不再一起漫游,

  消磨这幽深的夜晚,

  尽管这颗心仍旧爱着,

  尽管月光还是那么灿烂。

  因为剑能够磨破了剑鞘,

  灵魂也把胸膛磨得难以承受,

  这颗心啊,它得停下来呼吸,

  爱情也得有歇息的时候。

  虽然这夜晚正好倾诉衷肠,

  很快的,很快就要天亮,

  但我们已不再一起漫游,

  踏着这灿烂的月光。

  诗句终止了,像清泉流尽了最后一滴,再也没有任何声响,病榻旁仿佛是空谷旷野,宁静肃穆,只有那一对手拉着手的白发情侣。

  严教授在纯美纯情的诗意中停止了呼吸,他安详地闭着双眼,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仿佛静静地睡去了……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楚雁潮在老师的灵前一直守到天亮。清晨,白色的灵车碾着白雪铺成的道路,送走了老师的遗体,他踏着白雪走向燕园的英语教室。十五名学生在那里等他,临时来不及请别人代课,为了他的学生,他不能再陪伴他的老师,“我们不再一起漫游”,每走一步,他的心里都回响着这令人断肠的诗句……

  下了课,他重返燕东园。至亲好友都在忙碌,学校和系里也派来了人,起草讣告,撰写悼词,商量遗体告别和追悼会的日期。楚雁潮作为严教授的学生和助教,料理后事当然责无旁贷!可是,他却怀着深深的歉意,低声对教授夫人说:“师母,原谅我!我晚上再来,现在……我……我有一个卧病的学生在等我,我今天下午的时间,是属于她的!”

  他挥泪离去了。

  匆匆回到备斋,带上他给新月准备的东西,披着一肩风雪,去赶进城的公共汽车……

  一路上,他反复想着两个字:生,死。严教授,为外语而生,为外语而死;昨天还活着,今天已经死去了;一位杰出的教育家、外语教育事业的楷模,被死神夺走了,死神结束一个生命,是那么轻而易举!这不仅使他痛惜,也使他感到恐惧!二十六岁的楚雁潮,想到“死”,末免为时过早;他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新月!这几个月来,新月的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渺茫的希望给她病弱的肌体注入了生机;但是,卢大夫那可怕的预言时时在他脑际盘旋,他无法否认也无法改变这样的事实:新月已经没有也不可能再有一颗健康的心脏,现有的一切医疗手段都只能是小心翼翼地“维持”,不知道在哪一天,突然的变故会降下灾难,后果将是一个可怕的大字:死!

  啊,楚雁潮的心脏不禁战栗!新月才只有十八岁,人生的道路那么漫长,难道她也不能再“一起漫游”吗?不!多情的诗人拜伦啊,你的诗已经送走了一位老人,不能再送走这位少女!死亡,坟墓,不能属于她!他似乎看见了死神在一步步逼近新月,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急切地要马上见到她!

  风雪扑打在他的脸上,他抬头看着天,银灰色的天空飞满白花,搅得他头晕目眩,脚下一滑,跌倒在雪地上。他急忙护住怀中抱着的东西,免得被摔坏。幸好,雪是软的,那东西完好无损!他小心地拂去沾在上面的雪粉,重新捧起来。他感到,有一股力量通过他的手指传遍全身,传到他的心脏,这力量,使他敢于无视卢大夫所宣称的科学,无视生命的仇敌——病魔和死神!我不信!我要用人的力量建立一座天堂,和你们的地狱对抗!

  也许,他楚雁潮的力量太小了吧?他没有任何职权,只是一个小小的助教,连做讲师的资格都没有!是的,他所能给予新月的,太少了!但是,他毕竟还是一个身心健全的七尺男儿,他不能卸去肩上的责任!这责任,是自己的生命、自己的心灵赋予他的,是一种越来越清晰的某种神奇的启示所赋予他的!……学校里的一切都不要对新月说,让她感到老师的力量!

  他站起身来,大踏步朝前走去。

  风雪中,他望见了灰濛濛的崇文门城楼,望见了已经换上“庆祝元旦”标语的同仁医院大门。啊,新月,我来了!

  他的身影刚刚出现在病房门口,新月就快活地叫起来:“噢,楚老师,您变成了雪人!”

  “楚老师,您……”陈淑彦连忙站起来,为楚雁潮掸去肩上的雪,接过他怀抱着的东西,“这么大的雪,您还带来挺沉的东西?”

  病房里暖融融的,和外边是两个世界,楚雁潮头发上、眉毛上的雪粉立即化成了水珠。看到新月那快活的笑脸,他心头的忧郁和悲伤就悄然退去了。窗台上,新月让家里送来的那盆巴西木顽强地伸展着葱绿的叶片,在隆冬季节勃发出一股盎然春意。啊,那生命的神木,是严教授传下来的!现在,楚雁潮连一个字都不能对新月提起严教授的死讯,他把目光从巴西木上收回来,动手打开他带来的那个纸箱,喃喃地说:“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物……”

  “楚老师,这是什么呀?”新月伏在枕头上,好奇地看着他。

  楚雁潮没有回答。他仔细地剥开纸箱,一台崭新的留声机出现在床头柜上,闪着漆黑的亮光。

  “啊,留声机!太好了,您是让我作听力练习用的吧?”新月神往地问,“我们班的同学们已经开了听力课了吧?”

  楚雁潮还是没有回答。对于新月,需要回避的问题太多了,她已经离开了的那个班集体的事情,最好不要提及。楚雁潮轻轻地打开留声机的盖子,放上一张唱片,摇着摇柄上足了弦,然后,提起摇臂,把唱针放在那缓缓转动的唱片的边缘。

  开始,寂静无声的短暂的空白。像洁白的稿纸开头的几行空格,像沉重的大幕拉开之际的一息,像月明之夜推开临湖画窗之时的一瞬,静静的,静静的……

  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几声丁冬,几声鸣啭,随之,一个悠长徐缓的声音出现了,像舒卷的轻纱,像幽咽的泉流,像春蚕倾吐着缠绵不尽的丝丝缕缕……

  “哦,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俞丽拿演奏的!”陈淑彦喃喃地说。这首在50年代末由上海的几位年轻的音乐家创作、演出的乐曲,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风靡全国,使多少颗年轻的心如醉如痴!曾经和新月一起读完了高中的陈淑彦自然对此也是略知一二的,并且也相当着迷,只是她不曾料到,在这冰封大地的隆冬季节,在这隔离尘世的病房,楚雁潮为新月送来了这醉人的乐曲,她能够有幸分享,那颗在婚后渐渐冷漠的心,不禁随着琴弓和丝弦震颤了!

  新月没有说话,在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任何声响都是对那天籁之音的破坏。“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她的全身心都沉浸在那熟悉的旋律之中,随着乐曲进入了一个纯净的世界,没有嘈杂,没有污染;只有月光照耀下的小路,清澈见底的小溪,迎着晨雾飞走的白鹤,倒映在水中闪闪发光的星斗。啊,那个世界,是为天下最真最善最美的心灵准备的,艺术家怀着虔诚的情感,用充满魔力的琴弦,在人们的心中筑起了一座不朽的天堂,它像天地一样长久,日月一样永恒!新月微微地闭着眼睛,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座天堂,真真切切地触到了那座天堂,冰凌砌成墙壁,白云铺成房顶,雾霭织成纱幔,星星串成明灯;在那里,她的头发像淋浴之后那样清爽柔软,随风飘拂,她的肌肤像披着月光那样清凉润滑,她的那颗心啊,像浸润着濛濛细雨的花蕾,挂着晶莹的露珠,自由地呼吸……她沉醉于那个一尘不染的美好的境界,如歌如诗,如梦如幻,如云如月,如水如烟……

  一个古老的、家喻户晓的故事,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它被改编成戏曲、电影,下里巴人,奔走相告;它被谱成乐章,阳春白雪,举国而和!人们并不关心历史上是否真的有一对梁山伯和祝英台,拨动人们的心弦的恰恰是活着的人们自己的感情,人类的子子孙孙啊,世世代代重复着常读常新的一部仅有一个字的书——情!

  陈淑彦听得呆了。她并没有欣赏音乐的特殊天赋,但这故事太熟悉了,她把那千回百转、丝丝入扣的乐句和曾经看过的电影镜头相印证,节奏的疾徐,情绪的张弛,使她能够准确地辨别出哪一段是同窗共读,哪一段是十八相送,哪一段是楼台相会,情切切,意绵绵,她被梁祝之间那铭心刻骨的痴情所感染,为自己那麻木不仁、两相隔膜的婚姻而感慨,她流连于乐曲之中,又游离于乐曲之外,由此思彼,自怜自叹,眼睛中不禁涌出凄凉的泪花……

  楚雁潮坐在新月床边的椅子上,一只手臂弯起来,托住疲惫的脸腮,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劳碌,他累了,也许正需要片刻的休息。那熟悉的乐曲,松懈了他疲劳的筋骨,昨夜师生之情的严酷摧折,在今天的师生之情中得到了安慰和补偿,看到新月那陶然怡然的神情,他满足了!

  窗外,瑞雪纷飞,挺拔的白杨,娇柔的垂柳,婆娑的合欢树,都披上了白纱,轻轻地摇曳,仿佛和着这乐曲的节拍蹁跹起舞,仿佛这悠扬的琴声,在那串串玉珠、条条银丝、朵朵白花之间缠绕回旋……

  琴声飞出了病房,惊动了邻室的病友,惊动了值班的护士,惊动了巡查工作的卢大夫。谁在病房里拉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卢大夫循声走去,她要制止这种与医院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娱乐活动!

  她匆匆走过去。她看到在旁边的病房中,一个刚刚做完胃切除手术的老太婆在仰卧静听,颤抖的手攥着床栏;她看到一个患了糖尿病久治不愈、脾气又暴烈得想死的汉子,此刻安安静静地伏在枕头上倾听;她看到病情较轻的几个病人,被前来探视的妻子或是丈夫搀扶着在走廊里散步,也不禁驻足谛听……她走过那一排病房,终于找到了琴声的源头,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放轻了。她看到新月那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面庞,看到楚雁潮那疲惫的身姿,就什么话也不说了。缠绵的琴声向她诉说着一切,真挚的情怀感染着这位并非无情的科学工作者,科学在艺术和情感面前退让了,她站在门外驻足良久,又悄悄地退去,没有打扰他们。楚雁潮,这位不请医学的青年学者,在用他的心灵帮助她治疗病人的瘤疾,她的内心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她抬起右手,拢了拢露在帽沿外面的一绺夹杂着银丝的头发,在循环往复的《梁祝》主旋律中缓缓地走去……

  乐曲已告尾声,雨过天晴,一道七彩长虹飞跨苍穹,一双斑斓彩蝶翩翩起舞,如泣如诉、撼人心扉的主旋律又响起来,说不尽如梦佳话、似水柔情!

  泪水涟涟的陈淑彦站起身来,她不忍再听下去了,也不忍打断这心灵的协奏,擦去腮边的泪珠,极力做出一丝笑容,默默地对楚雁潮点点头,再望望闭着眼睛的新月,没有惊动她,就步履轻轻地走出去了……

  乐曲在春蚕吐丝的节奏中越来越淡,越来越远,最后归于一片纯净,一片空灵,任何声响都没有了。

  新月还沉醉于那梦境诗情之中,久久没有醒来……

  终于,她睁开了眼,面前有一双深透明亮的眼睛,正在等待她的目光。

  “哦,楚老师,谢谢您!”她轻轻地说,“您给我送来了春天,送来了人间最美好的情感!只可惜……这不是您的琴声!”

  “我?”楚雁潮笑了笑,“俞丽拿可比我拉得好啊!”

  “不见得,俞丽拿是俞丽拿,您是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灵,自己的情感,谁也不能代替谁,”新月喃喃地说,“您的琴声,我听过的,在去年冬天,天也下着雪,不过我没有惊动您,是‘偷’听的……”

  “噢,幸亏我当时不知道,不然……”楚雁潮脸上泛起腼腆的红晕,“以后吧,以后我一定当面拉给你听……”

  “那,我就等着!”新月期待地说,“不过,我这就已经非常感谢您了,您那么忙,花费了那么多时间来看我,我去年说了那么一句喜欢这首曲子,您到现在还记着,我该怎么感谢您呢?”

  “新月,我们之间,用不着说这些话,”楚雁潮似乎不假思索地说,“爱情,就是奉献,就是给予!”

  新月愣住了,仿佛有两颗明亮的星星,突然在她面前升起!

  那不是星星,那是楚雁潮贮满深情的眼睛!

  楚雁潮热切地凝视着她,炽烈的诗句脱口而出:

  

  请让我叫你相信,

  我只盼一件事情——

  给你献上我的心灵,

  和这心灵中蕴藏的全部感情!

  新月惊呆了,粉红的嘴唇轻轻颤动:“老师,您说的是……”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是卡尔·马克思赠给燕妮的诗,”楚雁潮说,“现在,让我转赠给你,连同我的……爱情!”

  “爱情?爱情!爱情……”新月麻木了,在她的心目中,爱情,是一个多么崇高的字眼儿,她憧憬过,她向往过,她思索过,但还没有去寻找过,十八岁的年龄,她还没有能力清晰地认识爱情,那是一个缥缈的梦,一团朦胧的光,一首无字之歌,一条通往天际的路,一座遥远的不可企及的宫殿……现在,突然出现在面前了吗?也许,许多人苦苦追寻而不可得,而她呢?当爱情叩动她的心扉的时候,却感到迷茫,“老师,这就是……爱情吗?我们之间是爱情吗?”

  望着这个纯真的少女,楚雁潮的心在颤抖:“新月,”他说,“爱情,是人类最美好的感情,当两颗心经历了长久的跋涉而终于走到了一起,像镜子一样互相映照,彼此如一,毫无猜疑,当它们的每一声跳动都是在向对方说:我永远也不离开你!那么,爱情就已经悄悄地来临,没有任何力量能把它们分开了!”

  “啊,啊,那也许就是了……”新月前南地说,她感到有一股暖流从她的心中、从她的全身流过,仿佛冰封的大地解冻了,泥土酥软了,春水涌流了,花木复苏了,春笋出土了,嫩芽吐绿了,花蕾绽开了,她生命的春天,人生的黄金季节,突然宣布到来了,而带来这一切的,是她所景仰、所信赖的老师!她当然知道,在过去的一年多的相处中,老师在她的心中占据着怎样的位置,她也知道,老师为她倾注了多少心血!也许正因为他是她的老师,她是他的学生,彼此之间情感的表达才坦然自若、毫无滞碍。但是现在,这种朴素的、自发的情感突然升华到爱情,少女的羞涩立即烧红了她柔嫩的面颊,她有些惊惶失措了,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扶着床沿想坐起来,避开楚雁潮热烈的目光,说:“我们之间,可以谈……爱情吗?您是老师,我是学生……”

  楚雁潮轻轻按住她,当他那男性的劲健的手掌触摸到她那纤柔的手指,他的胸中泛起了难以表述的复杂情感!不错,新月是她的学生,他是她的“园丁”,在他过去为这棵小苗灌溉耕耘的时候,他的心中怀着深深的爱,但是,理智使他时时压抑着自己的感情:这是师生之爱,无论如何不要超过它!如果这棵小苗能像预期的那样茁壮成长,成为出类拔萃的栋梁之材,也许他今天的话就不必这样急于说了,他期望新月在事业和爱情上都取得圆满成功,而这些都不必非他楚雁潮莫属,因为他比谁都明白,自己在出生之前就命中注定要走一条坎坷的路,何必去连累别人!只要新月能得到幸福,哪怕他最终失去新月,也愿意忍住自己的痛苦!但是,后来的情况发生了太大的变化,新月还没有成材便倒下了,还有谁能比“园丁”更惋惜、更痛苦!直到现在,新月仍然把他看做“园丁”,而他心里却明明知道,她已经很难再回到那块“苗圃”!该做的,他都做到了;能做的,他也都尽力做到了;他所余的,只有自己的一腔热血和一颗赤诚的心,现在,他决计把这些也都献给她!十八岁,向她表达爱情或许太早了点儿,但是,时间!时间这个恶魔对于新月是那样吝啬,如果太晚了,新月也许就等不及了!但愿这颗心能伴随着她那颗伤残的心一起跳动,但愿他的爱能给她生命的力量!……这一切,楚雁潮能对新月倾吐吗?命运对他是多么残酷,真诚的话语还必须字斟句酌!这也不必遗憾,绕开爱的路途中太多的荆棘,他吐露给新月的每一个字仍然都是真诚的:“不,新月,你不是很欣赏那句话吗?‘人和人是平等的!’在爱神面前,只有两颗串连在一起的心,没有什么学生和老师!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把我当成了同学,我第一次上课,就宣称我是你们的朋友!告诉你,新月!几乎可以说,自从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悄悄地在爱着你!”

  “啊,那是命运,让您等着我,让我遇到您!”新月甜甜地笑了,心灵的隐秘一旦敞开,揭开羞涩的面纱,她也必须承认今天的爱情早早就播下了种子!春天来了,春风吹拂着她的面颊,春水浸润着她的心田,爱情的种子终于落地生根了,幸福使初恋的少女陶醉了!缓缓地抬起头,她望着他,一双眼睛仍然是那样纯净澄澈:“请允许我,以后还是那样叫您——老师!”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颗心紧紧地贴在一起。啊,这里毕竟是医院,是病房;不是花前月下,河岸柳堤;没有热烈的拥抱,没有甜蜜的亲吻……这有什么?最深沉的爱,自有它最朴素的方式!

  春天来了,春姑娘把融融东风、绵绵春雨洒向人间,把爱和希望洒向人间。

  楼前的花坛中,娇艳的繁花次第开放,竞吐芳菲。粉红的碧桃,嫩黄的迎春,斑斓的蝴蝶花,还有那愣乎乎的仙客来,羞答答的含羞草,以及那虽然开放不出灿烂的花朵却也要凭着旺盛的生命力与百花争一分春色的“死不了”……辛勤的园丁对她们一视同仁,精心护持,春天属于所有的生命!

  沿着花坛旁边的小径,新月徐徐地踱步。夕阳的斜照透过白杨树、合欢树的树叶,投下一束束清亮的光柱,暮霭朦胧的林阴幽径显得开阔而深远了。和润的空气,醉人的花香,使她心清神爽,正是读书好时节,她一边漫步,一边轻轻地背诵着英语单词。陌生的单词,念上三两遍,便牢牢地印在脑际,似有神助。

  今天不是探视日,楚老师不会来,家里的人也不会来,她就只有专心致志地把时间用到学习上了。自从那个难忘的雪天,她突然得到了爱情,或者说突然认识了早已蕴藏在心中的爱情,她就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生活在过去只有在梦中到过的那个美好的世界,一股奇异的力量注入了她的身心,就像拔节的春笋,抽芽吐叶的巴西木,伸展着充满活力的双臂,拥抱着明媚的阳光和湛蓝的晴空!她不能辜负这美好的时光,又在发愤读书,充实自己,为重返燕园做好充分准备。她对楚老师说:“一年级的课程我已经学了大半,复学之后就不想再从头开始了;我打算利用养病的时间,把落下的功课都补上,请学校给我一次第一学年的补考机会,我相信自己会全部及格的!这样,争取在暑假之后上二年级,比别的同学也就只晚一年了!”楚老师听了,却没说话,似乎有些犹豫。“您是担心学校不会答应我这个要求,还是怕我没有这个能力?”她又说,“您知道,我是多么不愿意被同学们落下?我一定要赶上去,并且还想明年争取再跳一班,再回到原来的班上去呢!您应该相信我的力量,还有您的帮助,帮我向学校说说吧,啊?一定要满足我的这个愿望!至于您以后是不是仍然当我的班主任,我现在倒不担心了,因为……我们永远也不分开了!”她的决心和激情显然使他深为感动,他终于说:“好吧,新月,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应该朝这个目标努力!只是,你不要搞得太紧张,为了明天和未来,一定要保重身体!”……从此,新月投入了紧张而愉快的复习和预习,除了最重要的英语,还有政治经济学、中国文学史……已经学过的要巩固,没学过的要弄懂、记熟,这些对她来说,从来都不认为是负担,反而从中享受到无限的乐趣!一度停止的攀登又继续下去,朝着既定的目标,朝着事业的辉煌的远景……

  她轻轻地背诵着,沿着林阴小路缓缓走来,夕阳的斜晖为她的情影勾画出一道金灿灿的轮廓。

  卢大夫迎着她走去,她大专注了,两人都快碰面儿了,她还没注意到前面是谁。

  卢大夫站住了,微笑着说:“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哦,卢大夫……”新月猛然看见那张慈祥的脸,亲切地打个招呼,微微一笑:“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我在背书呢!”

  “背书?”卢大夫神秘地看着新月。这个少女心灵中的隐秘,由一曲《梁祝》已被她窥破,她从心底祝福她在危难之际获得了至真至纯的爱情,并且由衷惊叹爱情的力量使这个心脏残缺的姑娘焕发了青春,她期望爱情在和病魔的较量中再创造更大的奇迹,如果楚雁潮炽烈的爱情能够保住新月的青春和生命,那么,她这位大夫将十分荣幸地推翻自己的论断。在心脏病医疗史上用诗的语言添上绚丽的一笔!她动情地望着初恋的少女,猜测她此刻的心思:“该不是又在背什么缠缠绵绵的剧本台词吧?”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您看嘛!”新月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拿的果然是大学一年级的英语课本,她兴奋地对卢大夫说,“我正准备手术之后升二年级呢!您什么时候给我做手术啊?”

  手术!卢大夫怦然心动,新月还一直在等待着她去年许诺的手术,她该怎么回答呢?她能这样说吗:姑娘,你的二尖瓣闭锁不全比原来严重了,手术不能做了!她能这样说吗:姑娘,你永远也不会再有和正常人一样的心脏,只能一天天地“维持”,直到生命的终点!她能这样说吗:姑娘,把希望寄托于爱情吧,你的病,今天的医学还没有办法根治!当然不能,她只能和楚雁潮一样,用善意的谎言来安慰很少猜忌之心的少女:“新月,你的体质恢复得很好,看来,手术的必要性不大了,何必再挨那一刀呢?又不是万不得已!”

  “不,我要做嘛!”新月却非常固执,“我不怕那一刀,我愿意根除隐患,做一个真正健康的人!卢大夫,您不用担心我,我能经受得住,您不是说我变得勇敢了吗?放心地做手术吧,您答应过我的!”

  “是的,我答应过你……”卢大夫喃喃地说,在这个孩子面前,她不能自食其言,但是,唉!无可奈何之际,她的心中又闪过楚雁潮的影子,对,她只好再用楚雁潮的办法,给新月编织美好的梦,像海市蜃楼,清晰而又遥远,可望而不可及。海市蜃楼虽然只是幻象,但对于在茫茫戈壁中跋涉的人来说,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希望,因为有了那幻象的吸引,才能忍住饥渴、忍住疲惫,走出大沙漠,免于一死!让这孩子保留着希望吧,不要打破它!“新月”,她说,轻轻地挽着她的胳膊,缓缓地向前走去,“你的确是个勇敢的孩子!既然你要求做这个手术,这也很好,我希望手术成功!但是目前还不是时机……”

  “为什么?”新月迟疑地停住了脚步,“您说过,等到春天,现在春天已经到了!”

  “春天到了……”卢大夫重复着她的话,进退维谷,只好说下去,但审慎地留有余地,“但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手术必须在风湿活动完全停止半年以后才能进行。可是,在这之间你又感染了,反复了,所以,手术也只好相应地推迟……”

  “推迟到什么时候?”新月愣了,“我九月份就该复学了,您可别……”

  “我不会耽误你,”卢大夫替她把没好出口的话说了出来,“一个医生,一定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机。但是,希望你能够和我密切配合,避免再度反复。根据具体情况,我将考虑手术在适当的时候实施。在你秋天复学之前……说不定也来得及,让我们携起手来,一起争取吧!”

  卢大夫挽着新月的手臂,徐徐前行。哪伯前面是海市蜃楼,卢大夫也决不能后退!医生的头脑和慈母心肠在激烈地争辩。这些,新月却全然不知道,希望虽然推迟了,但那毕竟是希望,她热切地、耐心地朝着希望走去。

  “卢大夫,”新月说,“既然时间还很长,那就让我回家去等吧?现在天气暖和了,不容易感冒了,我保证听您的话……”

  “晤,你又想出院了?”卢大夫思索着说,“让我考虑一下吧!”

  三天之后,新月果然出院了。老父亲和哥哥、嫂子来接她,带走了卢大夫的嘱咐,带走了新月枕边的一大堆书籍,带走了窗台上的巴西木,带走了床头柜上的留声机和一大摞唱片。

  楚雁潮事先已经和卢大夫做了一次长谈,今天特地来接新月出院。这次,他没再拒绝韩子奇的邀请,登上了小汽车,坐在新月的旁边,一直把她送回家。

  “博雅”宅前,那一棵老槐树绽开了串串白花,芳香扑鼻,等着新月呢。

  大影壁前,那一架藤萝紫霞蒸腾,蜂蝶纷飞,等着新月呢。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西厢房前,那一株海棠嫩红盈树,笑傲春风,等着新月呢。

  新月回来了,西厢房的大铜床、梳妆台、写字台和闲置已久的台灯、默默无语的相框,都等着它们的新月呢。新月带回来的不是孤寂,不是离愁病苦,不是夜思无眠;她有一颗充实的心,她有许许多多要做的事,她有遥远而又切近的希望在吸引着她向前走去。

  巴西木放在向阳的窗台上,留声机放在靠床的写字台上,爱和希望刻在心上。

  过去的灾难仿佛都被人们忘却了,“博雅”宅中又洋溢着欢乐。韩太太笑吟吟地向楚雁潮献茶,韩子奇怀着感激与尊重和他对应叙谈,陈淑彦欢愉地帮着新月安置西厢房里的一切,连拧种天星脸上也出现了难得的笑意。

  老姑妈则忙着下厨房。

  “姑妈,今天留楚老师吃饭噢!”新月从西厢房探出头,兴奋地喊道,全家人都听见了。

  这顿饭,因为是临时张罗,自然不可能丰盛。但是新月却觉得胜过了珍馐美味,这是因为有一个楚雁潮在,他已经是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了!

  吃过了饭,楚雁潮没有立即告辞,又到西厢房坐了一会儿,他要把新月以后的生活一一安排妥帖,才能放心地走。

  “今天和我的父母一起吃饭,您是不是有点儿紧张?”新月小声问他。

  “哦,我紧张了吗?”楚雁潮反问,事实上,他是有些紧张,因为从今以后,他的身份就不完全是来做“家访”的教师了,韩子奇和韩太太也就不仅是他的学生家长,而且是他未来的“岳父”、“岳母”了。

  “我看见您好几次擦汗呢,天又不热,”新月笑着说,“哎,您打算什么时候向他们公开我们的秘密呢?要抢走人家的女儿,总得事先打个招呼啊!”

  “抢走?”楚雁潮深情地望着她,“我愿你的月光,照着我,也照着生你养你的父母,他们和我一样爱你,我不能把你从他们手中抢走,以后……我们也将和他们永远生活在一起,你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

  “啊……”新月被这真诚的心迹陶醉了,她当然不可能告诉楚雁潮,这个家庭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和谐,父母之间、母女之间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隔膜;她但愿,这个家庭有了楚雁潮,就从此改观了,不再有心理阻隔、言语龃龋、情感折磨,像楚雁潮希望的那样,“连误会都不再有”!

  “不过……”楚雁潮说,“我觉得现在还没必要向两位老人公开,我的形象……”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他们心中还是应该像个教师而不是像个‘女婿’,至少在目前应该这样,你说呢?”

  “那好吧,”新月甜甜地笑了,“就等以后……等到我毕业,就可以公开了!”

  一个强烈的刺激使楚雁潮的心猛然悸动!新月还有“毕业”的时候吗?

  新月却在扳着指头,计算着未来的日子:“还有五年呢!我今年夏天就十九岁了,毕业的时候,二十四岁;可是,您也要等五年呢,那时候,您‘三十而立’都过了,这是不是等得太久了?”

  “不,”楚雁潮喃喃地说,眼睛中闪烁着强烈的信念,“我决心等下去,不要怕五年太久,我可以等你十年,二十年……我交给你的,是整个生命!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啊,新月什么话也不必说了,她所深深爱着的这个人,心是用水晶、用钻石砌成的,像水晶那样透明,像钻石那样坚实;这颗心已经献给了她,她比天下最大的富豪还要富裕!她轻轻地打开留声机,让那醉人的乐曲来表达她此刻的情感……

  唱片在徐徐转动,贮藏在里面的声音传了出来——也许因为她醉了,把唱片拿错了,不是《梁祝》,而是英语听力练习的片子,《伊索寓言》当中的一篇《患难见真交》:

  “从前,有两个朋友……”

  她没有再更换唱片,静静地听下去。

  English的朗诵声飘出西厢房的门窗,在这座院于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真正听得明白的也只有愁肠百转的韩子奇。

  七月盛夏,迎来了新月的十九岁生日。

  非常遗憾,楚雁潮没有能亲临这次生日聚会。学校临时抽调他去参加招收新生的工作,而且是去上海考区。尽管楚雁潮至今还只是个助教,但招生办公室认为他对招生工作还是完全可以胜任的。至于他负责的二年级英语课,目前已是期未复习、准备考试阶段,不再授新课,可以把他抽出来。期末考试则由系里安排别的教师出题,在他不在的时候检验他的学生的成绩,也是对教师水平的一次“审查”。对此,他都无法拒绝。行前,他对新月千叮咛万嘱咐:“离别是暂时的,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千万保重,按时吃药,按时休息,不要让一丝离愁别绪侵扰你的心,就像我时时陪伴在你的身边!原谅我不能向你祝贺生日,但在上海也一样能看到天上的新月,并且让我的母亲和姐姐也分享我的幸福!新月,等明年吧,明年我们一起过两次生日:你的和我的!”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他走了,一步三回首,把他的心留下了,把新月的心带走

  阴历六月初五的晚上,两位稀客不期而至:郑晓京和罗秀竹。

  “啊,谢谢你们,还记着我的生日!”同窗之谊使新月激动了。

  “咳,怎么能忘了呢?”小湖北佬罗秀竹说。多日不见,她那小巧的身材长高了好多,带长江水味儿的乡音也变成标准的京腔儿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远也忘不了你帮我度过了‘俄转英’的难关!幸亏转得及时,现在俄语可吃不开喽!”

  新月莞尔一笑。可惜,“长寿面”已经吃完了,用来招待她们的只有两杯清茶。久别的朋友却顾不上喝茶,她们要说的话太多了,东一鎯头、西一棒槌,语无伦次,漫无边际。

  望着窗台上郁郁葱葱的巴西木,罗秀竹说:“嗬,楚老师的这盆花儿,在你这里长得好快,真是‘向阳花木早逢春’!现在,他那个书斋里可没有花儿喽!不过没关系,他那边,‘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话用来形容未名湖畔的备斋,自然是贴切的,但是不是有什么弦外之音?新月听得心里怦怦地跳,又不好说什么,只有装做未加理会。

  郑晓京没有搭茬儿。她觉得罗秀竹未免有些太爱卖弄,从哪儿夏来的两句词儿?乱用什么?

  罗秀竹又抚摸着写字台上的留声机,说:“你的学习条件可真好!我们全班同学上听力课才只有一台破录音机,课后老是被男生霸占,你比我们都强啊!”

  幸福和自豪感在新月胸中荡漾,但她不能说这也是楚老师送的,就笑了笑:“我也得训练听力啊!”

  这时,一辆摩托车突突突地开到“博雅”宅的大门外,邮递员高叫着:“韩新月的电报!拿戳儿!”

  姑妈开了门,惶惶地嚷:“新月!你瞅瞅是什么人来的电报?”

  这一嚷,全家人都跑了出来,民用电报常用做爹死娘亡的急事儿!韩子奇经不起打击了,吓得脸上变了色儿,嘴唇直哆嗦:“电报?哪儿来的电报?”可心里又想,韩家又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在外地,这到底是……?

  天星也跑过来说:“新月,别急,甭管出了什么事儿都别急!”

  新月也觉得奇怪,急忙把图章交给邮递员,接过电报,匆匆撕开封套,抽出电报纸,在路灯底下便急着看,发报地点写着“上海”,电文是: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噢,是楚老师,向我祝贺生日!”她捧着电报的双手,幸福地颤抖了!

  全家人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新月兴奋地往里面走,手里的电报却被罗秀竹抢了去,返回西厢房,凑在灯下仔细地看。那两句并不陌生的唐诗,在此时此刻却别有新意,好像千年之前的作者张九龄是专为今宵而写的!

  “楚老师……”罗秀竹喃喃地感叹,“他的心真好!”

  “楚老师……?”郑晓京挨在她的身边,愣愣地注视着那十一个字,琢磨着来龙去脉。

  一张纸片打动了两个与新月同龄的少女的心,引起了她们各自的思索。而远在上海、仰望明月、遥寄深情的楚雁潮,又怎能料到今夜在新月的身边还有这两个旁观者!

  新月的脸上泛起了羞涩的红晕,她不知所措地呆立在一边,左手绞着右手的手指,好像是个陌生人走进了别人的家,西厢房里,主人和客人颠倒了位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罗秀竹反复吟诵着,用异样的眼光瞟着新月,“唉,我太麻木了,直到今天才明白了为什么谢秋思那么妒嫉你!”

  “谢秋思?”郑晓京一愣,心直口快的罗秀竹突然点到那个根本不在场的人,使她的心头闪过了许许多多的往事,原来是这样!难怪楚老师对“谣言”矢口否认呢,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谢秋思,而在韩新月!为什么她早没想到呢?应该想到的.楚老师对韩新月那么关心,休了学还处处想着她!也许自己的疏忽恰恰就在于韩新月的休学吧?唉,这个楚老师,我那么苦口婆心地帮助你,你怎么竟然……唉!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罗秀竹完全没注意郑晓京的情绪变化,做“政治工作”多年的monitor心里想些什么,也未必都让人家看出来。罗秀竹对她过去整谢秋思本来就幸灾乐祸,现在更开心了,只顾说:“咳!她妒嫉又有什么用啊?该属于谁的,就属于谁,也勉强不得!呃,我怎么当初没看出来呢?哈姆雷特只爱获菲莉妮嘛!monitor,你怎么也那么傻呀?”

  郑晓京决不承认自己“傻”,她不愿意像罗秀竹那样显得大惊小怪,却极力表示自己早已洞察一切:“我早就看出来了,谁能瞒得过导演的眼睛!”

  新月陷入了窘境,脸上发烫,心里却在笑:瞒不过也就没法子了!

  郑晓京想起自己自当了一次导演,也不免遗憾,叹了口气:“唉,可惜了一台好戏……”

  罗秀竹说:“我们都准备好了嘛,到底没演成,只能怪韩新月!”

  “怪我?”新月分辩道,“我又不是故意耽误,还不是因为……”话说了一半又停住了,今夕何夕?她不愿意在这个幸福的日子提到自己的病啊!

  可是,话说到这儿,却难以回避了,嘴比头脑运动得还快的罗秀竹急着问:“哎,韩新月,你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最近的几次复查,还好……”新月说。

  “那你暑假以后能复学吗?”郑晓京记着自己此行的目的,关切地问,“宿舍里,我还一直给你留着床位呢,系里想插一个一年级的新生来,我没答应:这儿属于韩新月,谁都别想占!……”对同时入学的伙伴儿,她还是很有感情的!

  “我们都等着你呢!”罗秀竹抢着说,“暑假之后我们该升三年级了,你可得抓紧啊!”

  “我……”新月咬着嘴唇说,“这得听大夫的,等做了手术……”

  “手术什么时候做呢?从春天推到夏天,还能再推到秋天吗?等过了暑假,升级可就来不及了!”罗秀竹急切地看着她,巴不得明天就送她进手术室!

  “我比你们还急啊!”新月叹息着,她无法回答挚友的询问,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施行那盼望已久的手术,每次去复查,卢大夫都是一番安慰,让她等“时机成熟”,时机何时才能成熟啊?忽然,她的心中掠过一个大大的问号:那位让人信赖的卢大夫,不会是在骗我吧?不会像罗秀竹说的那样,是有意往后“推”吧?如果“推”得遥遥无期,那么,我的一切计划岂不都要落空?!希望突然变得渺茫了,新月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洋慌,无着无落,无依无靠,两串泪珠垂落下来,她像求救似地抓住郑晓京的手:“我怕被你们落下,怕……”

  “韩新月,你别哭,别哭啊!”罗秀竹说,自己却也跟着哭了
人生如戲,回首歡笑一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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