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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文人筆下的苏州

《我说苏州》(古吴轩出版社,1997)这本书不是“老城市”系列之一,而是编者王宗拭所集的现代文人关于苏州的描叙和回忆。我几年前看过一本题为《吴门柳: 文人筆下的老蘇州》的书,本来以为两书内容应该差不多,没什么可看的。不过打开这本书一看,固然也有一些重复的篇章,但本書集錄现代文学中的名人怀念故乡故人的文字更齊全,例如俞平伯,郑振铎,郁达夫,叶圣陶,朱自清等等,群星璀璨,颇值得一读。何况,周作人说得好:“一国的历史与文化传得久远了,在生活上总会留下一点痕迹,或是华丽,或是清淡,却无不是精炼的,这并不想要夸耀什么,却是自然应有的表现”(4)。远在万里之外的异国品味故乡遥远的过往,温故知新,也自有一番乐趣。

现代作者去过苏州的很多。他们和苏州的渊源虽然有深浅远近的不同,但行文都各自楚楚有风致。所谓“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莎士比亚”,这些关于苏州的回忆,与其说是写姑苏,不如说更多凸现了他们自己的个性和风格。正因為如此,雖然蘇州的名園,例如帶著春秋遺韻的虎丘,唐代詩人張繼描繪過的楓橋和寒山寺,元代畫家倪雲林隱居過的獅子林,明代文徵明的故園拙政園,更不用說當年隨處可見的舊書攤和書肆,無一不是充滿了歷史文化氣息的;本篇卻不談這些眾所周知的姑蘇園林盛景,而是要來看看現代文化大家是如何描述蘇州的世俗人情的。

象郁达夫就要抱怨在火车上碰到的操着英文的女学生,腹诽她们用“有金钱臭味的英语来卖弄风情”(《苏州烟雨录》)的同时,暴露的其实是他面对这些“丰肥的肉体”和“烂熟的青春”时自惭形秽的不安全感。相形之下,同是外乡人的郑振铎就要宽厚得多。他描写的暮色中的观前街,那一派熙熙和和的景象真令人神往:“半里多长的一条古式的石板街道,半部车子也没有,你可以安安稳稳地在街心踱方步。灯光耀耀煌煌的,铜的,布的,黑漆金字的市招,密簇簇的排列在你的头上,一举手便可触到几块。茶食店里的玻璃匣,亮晶晶的在繁灯之下发光,照得匣内的茶食通明的映入行人眼里,似欲伸手招致他们去买几色苏制的糖食带回去。野味店的山鸡野兔,已烹制的,或尚带着皮毛的,都一串一挂的悬在你的眼前-就在你的眼前,那香味直扑倒你的鼻上”(73)。当然,让郑氏一咏三叹的不在吃食,而是行人的安闲舒适:“你的团团转转都是人,都是无关系的无关心的最驯良的人。。。这里没有乘机的偷盗,没有诱人入魔窟的‘指导者 ’,也没有什么电掣风驰,左冲右撞一切的车子。。。大家都感到一种的亲切,一种的无损害,一种的无忧无虑的生活,大家都似躲在一个乐园中,在明月之下,绿林之间,优闲的微步着,忘记了园外的一切“(73-74)。

这种乌托邦式的乐园现在是看不到的,不知以前是否真的存在过。可是郑振铎用“紧压在你身上的燠暖的情趣”(75)来形容姑苏日常生活的风味却很传神。
正因为这种世俗却温暖,平和而安逸的市井文化, 蘇州有時被譏為不求上進,只適合“風燭殘年”的老人和“寓公”居住的場所。其實,這方水土不僅培養出了俞平伯,葉聖陶這樣的愷悌君子,也曾經是激烈好罵人的章太炎的隱居之地(191-195)。更何況,即使謙沖循循者如俞葉兩位散文大家,他們寫出的蘇州也自有外鄉人不能完全領會之妙處。

俞平伯的曾祖俞樾(曲園)當然是一代名人,身兼蘇州“紫陽”和杭州“詁經”兩處書院的山長(相當於現在的大学院長兼資深教授)(207)。他的父親由曲園躬親撫養,是清代的探花郎,翰林院編修。平伯本人也是散文大家。然而, 三代學人,書香門第出身的他寫的遊蘇州的日記,每篇都離不開吃。每頓早飯,中飯,晚飯,乃至點心禮物買了什麼,都一一記載。什麼豆腐花,油汆團子,餛飩這類的小吃啦,松鶴樓的蝦仁鯽魚之類的大餐啦,麻餅糯米團之類的土產啦,乃至甘蔗漿,綠豆湯,光明牌冰磚這樣的冷飲都要不厭其煩地一一寫下來。讓人疑心俞平伯难道是一個好吃成性的饞癆?或者,我們可以用周作人攻擊北京點心粗劣時說的話來為他辯解:“並非真是這樣貪吃,實在也只為覺得它太寒磣,枉做了五百年首都,連一些細點心都做不出,未免丟人罷了”(4)。可見飲食雖為小道,亦是文化信息的最好載體也。

我所深感興味的,卻是葉聖陶筆下言辭剽悍的船家。葉說,“除了做船菜,船家還有一種了不得的本領,就是相罵。相罵如果只會防禦,不會進攻,那不算希奇。三言兩語就完,不會像藤蔓似的糾纏不休,也只能算次等角色。純是常規的語法,不會應用修辭學上的種種變化,那就即使糾纏不休也沒有什麼精彩。船家與人家相罵起來,對於這三層都能毫無遺憾,當行出色。。。在聽到他們那些話語的時候,你一定會想,從沒有想到話語可以這麼說的,然而惟有這麼說,才可以包含怨恨、刻毒、傲慢、鄙薄種種成分”(223-224)。遙想當年船家操著軟綿綿的吳儂軟語,出口卻犀利無比,吵到興頭上,不免還要手舞足蹈,用肢體動作助威。那簡直不是吵架,是反映方言學,民俗學的風情圖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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