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求恩的两篇文学作品
哑弹
“哎呀”,老人低声嘟哝着,双手撑着锄头,把背直了起来来。他的脸已被晒成了深褐色,皱纹从双眼周围一直延伸到扁平的嘴角。他赤裸着上身,下身穿着一件打满补丁、褪了色的蓝布裤子,赤脚,头上裹着一块毛巾,毛巾的边缘下面现出白发。他依然健壮而精力旺盛。
头上,太阳像一个铜球在蓝色的天空中闪闪发亮。脚下,干裂的褐色土地犹如反光镜一样将阳光反射到他坚定的脸上。
天气很热,老人浑身是汗。
这是河北平原保定市外五月的一个上午。田埂上长满了垂柳,青翠的玉米苗就像长毛绒一样覆盖在田野里,田野一直延伸到不远处高高耸立的城墙边。
他看见日本哨兵正拿着步枪站在城门口,蓝色的松鸦在阳光中展开它们带条纹的白色翅膀,发出刺耳的叫声,使人觉得更加炎热。
“唉!”老人叹了口气。生活异常艰难,他吃了许多苦。首先是他的咳嗽从来不见好转,随后他的独生儿子离开家去参加了游击队,家里除了他和他的破女婿再也没有人能够种地了。
再就是残忍的日本兵不付一分钱就拿走了他一半的庄稼,还不断地来骚扰他,问他的儿子去哪了,有没有写信回来,说了些什么?他们甚至威胁要枪毙他,但是老人装傻,什么也不愿告诉他们。
还有就是杂草。杂草到处都是,谁能赶上它们的生长?今天除掉它们,一夜以后他们又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对于老人而言,生活就是同他的敌人——杂草进行的一场永不停止的斗争。世上肯定有一个长着10***头的草魔,它有100万条生命,永远不死、坚持不懈、又善于模仿。
老人已经同“敌人”作了70年的斗争,但令人气愤的是,杂草却永远都是那么强壮,那么傲慢,那么不可战胜。对他而言,生命中所有困难都是各种各样的杂草,咳嗽是杂草,必须劳作是一种杂草,儿子离家出走是一种杂草,日本人也是杂草,而且是最大的杂草。
想到杂草,老人脑中浮现出一幅图画:一片广袤的绿色田野,那是中国。对于他而言,整个中国就像一个巨大的农场,一块巨大的肥沃的土地。他看到,在这块广袤田野上,泛滥成灾的杂草窒息了年幼的禾苗的生命,当他用锄头使劲地锄掉一棵巨大、顽固的杂草时,他自言自语道:“日本鬼子,铲死你”,说着将他挖了出来,扔在一边,结束了它的生命。
太阳升高了,老人继续干着活儿,来到地头他突然好奇地停了下来。池边有个古怪的洞,洞中赫然竖着一个黑东西,看起来像是校削掉头的大萝卜。
他想了一会儿,也没明白那是什么。突然,他想起来了,是的,肯定就是那东西!炮弹!他曾在城里看见过许多炮弹像木头一样堆在一起,是日本兵用火车从北平运来的。有一次,他还被拉去卸过车呢!他看见敌人将炮弹装进长如扁担、圆如陶罐的炮膛当中,随着一声巨响,炮弹飞出。百里以外甚至外看不见的人,都能被他它打中。
他也曾经和邻居谈起过大饱:大炮有多么可怕,敌人有多少炮弹,可惜的是,我们的军队没有炮弹。
但实际上,我们也有一门炮,只是一门,那是在一个月前的一次突袭中缴获的。他记得儿子曾偷偷地回家一次,告诉了他一些关于大炮的事:游击队对于拥有一门炮是多么自豪,一门炮值多少钱,他们缺少炮弹,必须十分注意节省炮弹。
这枚炮弹是游击队的还是敌人的呢?它指向城市,一定是城市发射的,发射过程中突然落下来的。毫无疑问,这是游击队的。
“啊,啊,”老人嘟哝着:“这可不就是年轻人干的好事吗?他们随便就把一枚珍贵的炮弹扔在这里。唉,让人讨厌!年轻人就是好浪费。”
老人盯着炮弹越看越愤怒,心里盘算出一个计划。他抬起头,既兴奋又生气地向正在另外一块地指着炮弹说:“看看它,这就是我们的年轻人们想打胜仗的法子。他们有多少炮弹,可以随意浪费?这样做不管用。”他讽刺道:“这就是我儿子的工作,他肯定该负责,他一直都很浪费。你还记上次他花了一元,整整一元钱买了一本书吗?和这次一样不用脑子。如果他在这里,我一定要教训教训他。”他看着这枚炮弹,愤怒地提高了声音。
但是年轻人并没有注意到他,他好奇而高兴地叫了一声,然后跪在地上,试图将炮弹从土中挖出来。很快,他就挖出来了。“爹,快看,是铁的,这尖头还是铜的呢!我们现在可以买一个新的犁头了。哎!这炮弹至少值10块钱。捡到宝贝了!我们走运了!”他轻轻的举起炮弹,像抱着婴儿一样轻轻摇着它,自豪欢乐地看着它,用他粗糙又灵活的大手抚摸着它发亮的铜头和光滑的黑背,眼中仿佛看见了用它做成的犁头和铜灯。他兴奋的叫道:“我们发财了!”
但老人却不这么想。“不!”他很坚决的说:“我们必须还给他们,不能浪费,它还能用。”老人不顾女婿的反对,让他牵过驴子,将炮弹装在一只柳条筐里,用树叶掩住,另一筐里装上土以保持平衡。然后,赶着毛驴朗着与城市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踏上一条长长的满是尘土的路,希望能找到他的儿子。
巨大的绿色平原一直延伸到遥远的地乎线,蓝铃花和粉红的夹竹桃花在沿路的草丛中开放,纵横交错的灌溉渠里浑黄的水几乎不动,白杨树和柳树遗立在路旁,各自撑起一把把绿色的大伞,一动不动地耸人蓝天。
老毛驴慢慢地走着,老人紧跟其后,他们很快就被淹没在由脚步带起的尘土之中。细小的尘土粘着他们的皮肤,填满了他们的耳朵、鼻孔和眼睛。汗水流过老人的脸,在面颊上形成一条条小沟,他烦躁地用毛巾不停擦着。
天非常热。整个空气明显的颤动起来,灰尘在热浪中飞舞,太阳在他头上就像一顶巨大的铜幅。遥远的地乎线在他眼前轻轻地上下移动。这是正午,其他农夫正躺在树下午瞳,但是老人却不停地赶路,决心找到儿子发泄心中的不满。
他像挑选珠宝那样想出一些严厉责骂儿子的词语,他觉得只有最尖刻、最严厉的话语才能凑效。“我会告诉年轻人们我是怎么看他们的。“他要完成一个使命,做成一件事,因此他感到坚强、自豪而又骄傲。
他赶着毛驴走了一里又一里,他们俩一生都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哎,我一定走了50里了,”老人嘟哝着。他们走过了一村又一村,以前他只知道这些村庄的名字,活了70岁从未见过它们。当别人问他从四里来时,他就回答,“从东边来,”别人间他去哪,他都含糊地回答:“到西边去。”
他不知道究竟在哪里才能找到儿子,儿子从未告诉他游击队在什么地方。“爹,”他说:“我们游击队员从不在一个地方呆很长时间,我们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今天在这儿,明天就在百里之外了。我们就像高空的鸟,像老鹰一样猛打猛扑敌人之后马上离开。我们像深水中的色,从岩石底下冲到水面,然后飞快地游走。”
老人找儿子的任务看来很难完成,事实上也是如此。没有人知道上哪儿找游击队,即使他们知道也不会告诉他的。只是碰巧快到傍晚时,他在一个村子里认出一个年轻的街坊。他知道这位街坊同他儿子在同一个游击队,因此他儿子应该就在附近。
他们像老朋友一样寒喧了几句。年轻人对于老人离开家这么远表示惊讶,“大爷,您在这干嘛?您也加入游击队了吗?“他开玩笑似地问道。老人却很严肃,这不是说笑的时候。
“我儿子在哪?”他问道,“我有些话要告诉这个粗心的小于,还要给他点东西,”他很神秘的补充道。“他离这里不远,”
街坊回答,“我带你去找他吧。”他们很快找到了游击队。他们大约有100人,在村子的一条街上团团围住了老人和他的驴子。他们中绝大部分老人都见过,有很多还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也郡认识他,他们和他一样也曾是农民。
他们热烈的与老人打招呼。然而,虽然他们是老邻居,但是不知何故他们似乎有点陌生了,他们好像都变了。也许是因为他们脱掉了农民的蓝裤子与上衣,换上了晋察冀军事区的绿色制服吧i他们的脸也变了样,风吹、日晒和甭淋使之变成了褐色,显示出一种决心和毅力。他们看起来更加严肃,同时也更加快乐。他们走路更快,说话更果断了。这些变化令老人异常迷惑。
也许是由于每个人都挎着新的日本枪,也许是由于他们腰中别着黄色的手榴弹,老人突然觉得他们成了陌生人,甚至连自己的儿子也都变了。他一部分愤怒和绝大部分的自信都消失了,他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他们已经不再只是他的老朋友了,而变成了有些神秘、独立和有些令人敬畏的集体——八路军了。而他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老百姓。
老人忽而忘记了搜肠刮肚想出的尖刻而轻蔑的话,他看着他们刚毅的脸,已不再愤怒。当他开口时,声音竞轻柔的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只有那长辈的权威在支持着他,因为所有人都认可这是他的权利。他对儿子说:“娃呀,我给你带来点东西。”
“太好了!”他们欢呼道:“是什么?香烟吗?我们想抽烟。”他们簇拥着老人.翻开筐子中的树叶。“不,是你们的一个东西,”老人说着弯腰拿起那个炮弹。“看,是你们的,不是吗?好了,同志们!”他声音很轻,几乎像在道歉。“我在田里发现了这个,它没有爆炸,你们一定是发射错了。我给你们送回来了,还能用的。”
人群中一片沉寂之后,突然发出一阵哄笑,他们的叫声使整条街都震动起来。老人一言不发,惊奇地看着他们,他一脸的不解,犹如阴云掠过天空。他看看这个,看着哪个,仍然不知所以。
他疑惑地皱皱眉毛,摇了摇花白的头,对眼前的事情无能为力。
他觉得他们都疯了,又突然感到自己是—个迟暮的老人。他机械地将炮弹重新放回驴背上的筐子里,除了回家他别无选择,他已经浪费了一整天的时间。他伤心的看着战士们和自己的儿子,目光中有点责备。但是他们却都相互拍打着后背,一个个前仰后合,笑得说不出话来。老人只好架好驴子,准备回家。
他的儿子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抓住老人的袖子说:“不!爹,你不能走。”
他说着转向众人.背朝着老人向人们暗示应该支持他父亲。他说道:“同志们,我们都应该感激我爹,他帮了我们一个大忙。”他说着,朝一两个忍不住想笑的人使了使眼色。
“是啊,是啊,”他们叫道。最终理解了老人的错误,并希望他能被哄住。“是,你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战士了,我们感谢你。”他们围住老人,赞扬他,“我们还会再用的。”他们说着善良的谎言。
慢慢地.笑容又爬上了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他又觉得自己挺重要了。他认为自己是他们中的一员,又高大起来,有了威信,他的自信就像潮水一样回来了。他们以前犯了错误,但是现在他们已经知道他是对的了,“孩子,千万不要再犯错了。”
“行,行,”所有人都真诚地喊道:“对不起,是我们错了。今后我们一定会多加小心,我们向您保证将来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了。”
老人高兴起来。那天,他连根拔起了一棵大杂草,为保护禾苗在中国田野上茁壮成长,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