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王朔
咪咪方:前儿个您喝大了,出了门还唱歌,车上也唱,唱了一路,您都不记得了吧?
老王:我唱什么了?
咪咪方:颠过来倒过去一句,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酱油的——向往。梅瑞莎都笑坏了。
老王:什么耳朵你们都是?自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这是歌词儿。
咪咪方:我还以为是您编的呢。
老王:我哪有这本事?第一次我和方言,在一果儿车里,大半夜从机场高速往城里开,刚听到这一句就大眼瞪小眼,同时说,牛逼呀。
咪咪方:谁的车里?
老王:谁的车你就甭管了。《一无所有》以后多少年没再碰上一首歌,一下就把你心揪起来,顶到嗓子眼噎着你。直接我们俩就爱上这歌手,到该下车的地儿也不下车,让果儿领着继续开车绕天安门。配着这歌,那天晚上的天安门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天安门,不是红的,是黄的,城门楼子抹了蜜似的。往纪念碑那边整个广场下鲜榨雨。车开进去都给粘住,挡风前一帐子一帐子像挂着一窗豆油,风吹过来,你能想象一块玻璃突然满脸起褶子么?
咪咪方:说这么热闹到底歌手是谁啊?
老王:我这有唱片,昨晚好容易找出来的,放哪了?现在净忘眼前的事。
咪咪方:许人家高,很有名吗?
老王:先说好听么?
咪咪方:还行吧,男孩嗓儿。
老王:至少我心中他最好——你不觉得他喉咙都是酥的么?听他的歌最好早晨,下劲儿的时候,一屋子人都颓了,萎在沙发里,看天一点点亮起来,希望没太阳,希望是阴天。开车听也好,走高架桥,看半个城,晃悠悠一人儿,整个车里全在唱自己,能听进肉缝儿里。这时旁边坐个刚戏的果儿就坏了,不是那意思了。你没情绪果儿也跟着没情绪。——这是方言在他小说里写的。
……
老王:到了到了,这首歌完了就该那句了,先别说话——听完这句。
许人家高: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老王:每次听到这句方言都叹气——谁能无愧这句话?
……
咪咪方:你认为自己是追求自由的人?
老王:听到这首歌前,不是。一直认为自己是战士,未来世界的解放者。后来是小市侩,金钱爱好者,享乐主义者,艺术钻营者,权势分子可怜的食客,愚弄大众也为大众所愚弄的小玩闹。听到这首歌的那一天起,是了。才醒。我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