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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芳的理想与现实 (原创)

巷陌春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姜夔《鹧鹄天》

   
    记得念大学的时候,女生都住在本部以外的东区,主校园和女生宿舍之间的那条马路,仿佛就是迢迢中分的银河。学校为加强“管理,”在我们三年级时又制订出东区外来人员的访客新条例,男性须在门房间填表、交押身份证或学生证,方能由某女出面,或陪同入舍(如来访者验明正身乃父兄亲族)或交谈数语相携而出,把女生宿舍弄得象戒备森严的深宫内院。然而十几二十岁的青年男女,血气方刚,情窦初开,又把这深锁春光的一道墙当作了牛郎织女的鹊桥。每每那厢墙外马路上大呼小叫之后,这边小窗里就闪出半张笑脸一帘蓬发,无端营造出许多的风情许多的故事。而东区的附近,小贩大牌档林立,俨然成市,为这些个痴男怨女充当那必不可少的“卖大饼的。”

大学毕业十年,当年对命运的好奇或已验证或现端倪。偶尔有记忆的碎片掠过脑海,也只能私下一哂,独自走过许多年前的花季情怀。只是每到暮春初夏时节,看粉色的蔷薇又爬满人家的院墙,金色的日光穿透清晨的芬芳空气,亲密地斜散在常春藤密密匝匝的翠绿枝蔓上,总会有“谁道闲情抛弃久”的诧异和自嘲。所以就不免要动笔,写些无关紧要不关痛痒的文字,奢侈地咀嚼淡淡的惆怅与悲凉。也或者,人生的滋味必须在千徊百转后慢慢沉淀清澈,直至水晶般的玲珑剔透。那时候就真的能在沉默中喜悦与忘却吧?

刚搬进七人一室的女生宿舍时,没见到新同学,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许多留言纸条。日期从前两天开始,陆陆续续,都是找一位叫小芳,让她回电或另约的。同室者艳羡之余,有的好奇有的不免妒嫉,很有要看看这一个究竟是何方神圣的意思。

第一次见到小芳是俯瞰,从上铺的床位隔着蚊帐见到一个身着浅绿衣裙的背影,油亮的齐耳黑发,高跟鞋敲着地面轻脆的声响。后来知道小芳最爱绿色,衣着饰物用具大多是浅绿色调。据说喜欢绿色的女子都是有母爱情结的,而小芳一贯的装束行事也处处透出江南女子的周到与温婉。想来千百年前诗人墨客笔下品茶添香的韵事都是要这样的女子来成全的。然而吾辈不幸出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即使真想做个装点他人梦境的凭栏红袖,也是余生也晚。

那时候正流行讨论“要事业还是要家庭”之类的女性才必须直面的永远纠缠不清的命题。班上女生绝大多数还是半推半就,渴望两全齐美的。这十年来的真实经历不论,那时反正都是空对空,幻想也好迷思也罢,一时间倒也说得沸沸扬扬很是热闹。与我们这些人的空中楼阁不同,小芳的前景设计是实在的、具体的。以后我有时会想,如果小芳当年少一点实际多一点空灵,是否会更可爱可也更坎坷呢?

小芳的未来叫小江。小芳的实际生活,因为有了他而有了绚烂多彩的理想,而小芳又是怎样精心地呵护她的理想呵。这是个家境优娱、聪明清秀的男孩。父亲是中国社会科学院院士及攻关科研项目的带头人,做儿子的自然也子承父业,在我校读当时独领风骚的遗传工程专业。据小芳说成绩是极优秀的,但他的父母还在规划着儿子留学的下一步骤。于是小芳的日常起居也有了清楚的形状。每天下午课程结束之后,总能看到小江端坐在我们寝室七人公用的狭长书桌边,插着耳机,手不释卷,嘴里念念有词的不外是托福词汇GRE必修之类。小芳则在五点三十分准时端上在食堂排队买来的大排小排红肠素菜等等,在洗得干干净净的洗脸盆里倒好热水冷水,用手试一试,招呼小江洗手吃饭。

小江的吃相很文雅,虽然有时对付小排不免要徒手作业,他也会开动前先抽出一张餐巾纸放在一边,然后才细嚼慢咽,用尖利整齐的犬齿剔出骨头里的肉,抿着嘴细细品味,并时不时擦擦手,又往往剩下饭菜吃不完。小江总让人联想到一只品种名贵的宠物猫,因为他细皮白肉,永远都梳洗得整整齐齐,对饮食又要求细致十分挑剔,一副营养丰富生活滋润的样子。他小口小口吃完饭菜后,安稳地等着小芳端上洗脸水,削好水果,慢吞吞地消受。小芳在门口进进出出,的的笃笃的鞋跟分外清脆,步态也格外轻盈,一双笑眼不由自主就会停留在小江白皙修长的手指或是光亮水滑的头发上,总也舍不得移开视线,那神气象是个骄傲的母亲。

星期天照例是休闲时光。小江一周苦读英文之余,他们总要结伴出游,去植物园动物园游戏乐园,乘船烧烤骑马,最不济也得打上几局网球,在上世纪九十年代,这些都是一般人艳羡的象征身份地位的节目。小芳其实也爱唱卡拉OK,可是小江总觉得这是下里巴人的玩意,不屑屈尊:其实也可能是他本人歌喉不佳唱歌总跑调,但小芳也就不得不牺牲许多自娱自乐又展示才华的机会。

寒假时,他们结伴去了小芳的老家过春节。这是一个枕河连湖的水乡,现在是已经打造成明信片上吸引外国中国游客的梦中仙境了,可那时不过是个民生富庶但与外界老死不相往来的懵懵懂懂的小地方。乡村自然也野趣盎然,年节下更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与小江生于斯长于斯的有半殖民地历史的大都市比,少了目高于顶的矫情和趋炎附势的紧张,多了几分世俗情欲恣肆的朴实轻松。小江发现小芳在老家也有变化,好象一幅精心描画的工笔仕女溅上了水滴,原本刻意勾勒的轮廓融化成模糊柔软的一片。小江其实觉得这时候的小芳更可爱,所以回到学校后时常要向人提起小芳一顿能吃三大块蹄胖的豪举,语气里充满了对她生命力旺盛的惊叹羡慕。然而小芳听在耳中却觉得芒刺在背,仿佛是一个早就锁得紧紧的抽屉突然被打开,里头凌乱破旧的内衣裤顿时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小芳初中时告别父母来到小江居住的这个大都市入学。她的外婆是全家第一个甘愿背井离乡做移民的先锋,小芳能踏进这个城市,应该归功于外婆的深谋远虑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外婆一纸信函把她召到这个城市,从此在她眼前展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小芳记得从小疼爱她的太婆婆,记得在寒冬里太婆亲手做的温暖的棉鞋,记得她伤风感冒又怕擤鼻涕痛时太婆帮她吮吸出鼻子里的淤塞。但外公外婆的身影却很模糊,听说是太婆做主为唯一的女儿招了个入赘的女婿,但生下小芳的母亲不久,外婆就离开乡下独自去城市做裁缝谋生,临走时把自己的女儿托给母亲,而丈夫似乎可有可无。外婆离开镇子的三十年里时常有书信寄钱回家赡养自己的母亲和女儿,但对外公一直不闻不问可也没有离婚。进城之后,小芳和外婆一起住一个新工房的单间,地段不好,房子也不大,可是外婆总有一种苦尽甘来功成名就的自傲,因为她凭自己的裁缝手艺在一家服装厂吃辛吃苦,终于能分配到这一个单元,成了下有立足之地上有避雨之瓦的货真价实的城市居民。她要小芳来此,一个主要原因是怕她自己孤身一人,如有什么三长两短单位一定会收回房子,让她一辈子白费劲一场空。

外婆的乡音已经改了不少,但她几十年的辗转辛苦留下了无法泯灭的痕迹。她的节俭刚烈不知不觉就变成了悭吝和暴戾。挨了外婆毫无道理的责骂棒打之后,小芳无数次在心中发誓以后绝不理睬外婆,让她一个人在孤苦中死去,甚至幻想排练着以后有一天外婆七老八十哀求照顾时自己酣畅淋漓的答词。但小芳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回到乡下。临走的时候太婆和母亲都再三关照要听话、要吃苦,才不枉外婆的一片苦心。而且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也只有外婆是一张熟悉的面孔。新的学校是有教会办学历史的贵族中学,新的同学炫耀各自品牌衣物的同时,也常常不忘用夸张的语调评价小芳的书包衣服和模仿她的乡音。小芳于是明白了外婆在这个城市的地位并不比街角上每天早晨卖大饼油条的苏北人高明多少。也许本地人吃不到中意的早点时会抱怨几句苏北人缺席带来的不便,但在他们眼里这些永远是为了赚钱不讲体面不要名誉,不惜一切代价硬要留下来还要牵牵扯扯把全家全氏族都办到城里的外来侵略势力。小芳发誓,有朝一日自己一定要成为当地人仰慕而不是鄙夷的的对象。她不知道移民要溶入主流社会往往要在第二第三代才能真正实现,但她凭直觉朦朦胧胧感到女孩子要嫁得好才能实现麻雀变凤凰的神话。否则,象外婆孑然一身异乡为客,或象母亲蓬头垢面老死田间,那是怎样可怕的宿命呵。

于是小芳很用功地读书,打扮也渐渐城市化了,因为离开老家时年纪小,她的乡音比外婆改得更彻底,进城一年后言行外貌几乎完全象一个土生土长的当地女孩了。小芳觉得这个城市赋予了她重新创造自己的自由,让她变得更时髦更高雅,但她仿佛踏进了爱丽丝漫游的镜中世界,光彩夺目却让人眼花缭乱,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这个城市又象个拷扁橄榄,刚放进嘴里的一瞬间五味杂陈,强烈迅猛。只有假以时日细细品味,方能体会出它的微妙悠长。小芳已经学会在拥挤得透不过气来的公交车上伶牙俐齿地跟坏脾气的卖票员理论跟欺负她人小的大人争闹,再不是刚来时受了气不敢开口只会哭的可怜相了。早晨挤下公车走过学校前面的喷泉,她总要舒心地长出一口气,好象她每一天都又征服了这个城市一点点。傍晚放学以后,她用外婆给的早点钱在路边的小摊上精心挑选一个萝卜丝饼或在巷口的小杂货店买一袋鱼皮花生一卷果丹皮,一路走一路有滋有味地吃着,老家的田间小道渐渐淹没在隆隆驶过的带辫电车声和每天早晚的满足感中,越来越模糊不清了。小芳好象第一次清楚地分辨出了什么是幸福。

小芳具体的幸福不久更添加了浪漫虚幻的瑰丽色调,因为小江走进了她的视线。那个时候她的胸部慢慢隆起,不久就有一发不可收的趋势。惊惶失措的小芳忍不住偷偷打量周围的女生,羡慕着别人胸前的风平浪静,又渴望谁能比她更醒目地成为出头的椽子。没想到外婆给她做了一件贴身的小背心,好让她紧紧地收缚住胸前不安分的那两块,为此她对外婆第一次有了真心的感激亲近感。可是,小芳心里的骚动就不是那件小背心管束得住的了。从书本上抬起头来,小芳才发现周围的男生女生早已爱得如火如荼死去活来了。

和现在的中学生比,那时的节目不过是偷偷传递些纸条,上学放学时有说有笑地结伴同行,最大胆的也不过是星期天瞒着家长老师相约去公园逛逛,一起吃碗小馄饨一个冰淇淋什么的,形式往往大于内容。但班里的故事却传得似模似样,有声有色。少男少女到了“慕少艾”的年龄,就算不身体力行,也忍不住要多看多说,从别人的任何蛛丝马迹中,都能侦破出书上电影里描绘的缠绵悱恻迂回曲折的爱情故事。也许那时的爱情是最纯粹热烈的吧,因为很多是不含实际考虑的单相思。即使是无疾而终,这样的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情感会成为几十年以后成年人回忆中最美丽的风景。

小芳的初恋很幸运地维持了八年,足够打完一次世界大战,留下无穷白骨和废墟了。故事的开始是塞翁失马的那种,因为高二时她不得不离城回乡,在当地一所学校挂上学籍,好有资格参加来年的高考。回家的最初几日小芳觉得很悲哀也很不平,因为她的优秀成绩和百般伶俐都没办法改变她出生乡镇的事实。她的户籍终于还是成为挣不脱的锁链,她飞得再高再远还是被拉扯回原地。她甚至怀疑自己这几年拼命读书又努力抹掉身上的乡土痕迹,是不是终究逃不过家族里女人心比天高却郁郁终生的命运。

小江的情书就是在这时寄到的。在小芳就读的那所大城市里的贵族中学,小江是全校知名的白马王子,周围永远簇拥着一群风头最健的男女生。在那个城市里,小芳只能远远地打量那个色彩绚烂的圈子,从没奢望成为其中让人艳羡的一员。所以,虽然小芳离城前已把自己的形象经营得很精致,凭她的名列前茅乖巧可人也吸引了一批追随者,却因为经济基础和社会地位的悬殊,始终未和小江有过什么零距离的实质性接触。小江也并不是没注意过她,但同龄的男生本就比女生粗疏幼稚,小江又成天让人众星捧月似地奉承着,一时也来不及对小芳这样需要细细领略的女生用情。但小芳一走,小江却陡然觉得身边少了善解人意,总是能欣赏自己的笑话,又总能拂平自己心头波澜的那一个人。眼前的时髦女生纵然千娇百媚,可是要么脾气极大要么整日痴笑,实在都比不上那个远在他乡的小芳。我们由此也可以看出距离是能产生美的,因为小芳在时小江并不曾体验过这样的缠绵情怀,又也许如人所说,男子唯一能理解的爱情就是得不到心上人时的那种渴望。但不管怎么说,小江提笔写了给小芳的第一封信。其余的,向大家常说的,就水到渠成,瓜熟蒂落了。

小芳和小江的恋爱当然也不是全无波澜,但因为两人的关系尚在初级阶段,没有引起家长的关注,他们两个一时也体会不到门第不当有何不妥,偶尔一点小争执小别扭也只是给两人的甜蜜里加些刺激食欲但不伤筋骨的调料罢了。小芳和小江相约暑假时她去看小江,小江早早地定好了去车站接小芳。小芳该到的那一日,小江特意提前半小时就到了车站,只怕小芳早到了两人错过。可是小芳却不在那辆车上。夕阳里的树影拉得很长了,小江也在站台上跑前跑后向乘务员打听了好几次。从小芳家乡来的最后一班车开走之后,小江又累又气,冲到邮局给小芳发了一封电报:“你真让我失望!”

五天以后,小芳敲开了小江家的房门,还没有开口先流下了眼泪:她的太婆去世了,所以才会爽约。刚接到小江的电报时,正是举家哭丧,伤心欲绝的关头。小芳的父母以为出了什么急事,一问才知不过是小两口闹别扭。小芳开始是很生气的,不但因为太婆的丧事让她陡然觉得失去了世上最亲近的人,而且这一纸最后通牒式的电文让她的父母大为摇头,一起劝说小芳道,小江现在就对她这样,日后只怕小芳有受不完的气。小芳来找小江,心里七上八下,委屈气恼自不必说,但也奇怪地有一种满足的窃喜,因为小江的发作让小芳觉得自己才是小江离不开放不下的人。女人的智力在恋爱时急剧下降,多半是中了这一招:以为自己是无可替代的、男人最最需要的。如此一来,纵然男人有千般不是,女人也会觉得只有自己才能改变他。所以小芳那天见到小江时除了流泪,什么生气都付诸脑后了。

小芳高考很争气,和小江在大学重逢的约定因此得以实现。因为他们的过去,旁人还在初试锋芒惊涛骇浪地恋爱时,他们的关系已经步入了平稳期,同进同出,共谈共餐,俨然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了。在女生宿舍墙外的马路上,每到春夏季节的晚饭后,就有一对对情人手挽手,徜徉其侧。小芳和小江的恋情也在此曝光,以前所未有的势头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在浓浓的夜色里,小芳甜笑得象依人的小鸟,小江一向苍白的脸上也多了血色。

但爱情有时象水果,烂熟的比青涩的多了入口时的甜蜜,但少了回味悠长的趣味。而且水果烂熟了就放不长久,如果不及时采摘,不是腐烂就是发酵,总不是开始那个滋味了。小江和小芳念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小江考了托福,接下来就是申请去美加留学,按照他父母为他精心打造的未来设计按部就班地走下去,终于在三年级时办妥了出国签证。小芳一起帮着张罗出国用品,听说那里冬天很冷,就走遍大商场帮他购买羽绒大衣。为了买到尺寸合适又价廉物美的大箱子,光是退换就折腾了好几回。小芳似乎并不为他们的未来担心,只尽心尽力地奔忙着,高高兴兴地微笑着。只是在一次唱卡拉OK时,她很动情地唱了这么几句:“我祈祷,忘了离去的你,却又唱起你教的歌谣。我为你祈祷,我为你祈祷,我祈祷。。。。。。”

小江登上飞机的那一天,小芳和他的父母都去送行,同去的还有不少过去的中学同学和现在的大学同学,众星捧月似地把小江围在中间,七嘴八舌,煞是热闹。众人嘴里说的都是去那边以后如何风光,过两年怎样成功,一不小心就成了“滑(华)稽(籍)美人”之类善祷善颂的话。小江的父母则千叮嘱万叮咛,说的都是生活小节。小江的母亲其实一向不太喜欢小芳,说白了是觉得儿子与她交往降低了身份,简直是暴殄天物。送行时因为一心都在儿子身上,当然心无旁骛,对小芳更比平日冷淡。由此小芳深深地体会到自己身份的尴尬,一向口齿伶俐的她第一次陷入了说近不是说远也不是的两难境地,所以反而比平时沉默了许多。小江上飞机前,往她手里塞了一张电话卡。

小江的飞机一起飞,小芳就开始倒计时,一分分地算着他几时能到几时会给她来电。第二天她没去上课,在宿舍等着小江的电话。看楼的阿姨在下面一叫,她就立刻飞奔下楼。向来腿脚灵便的她在下最后三级楼梯时还趔趄了一下,差一点摔了一交。所以拿起电话时她破天荒地失去了平日的安祥自若,竟哽哽咽咽了好一阵。以后小芳常常要去校外给小江打越洋长途,他们的关系就靠电话与通信维系。小江的母亲倒也并不干涉这样的来往,只是小江担心着签证,几年内不会回家。

转眼大家都是四年级了,圣诞夜小芳想要给远隔重洋的小江一个意外惊喜,一个人冒雪去邮局打长途。电话响了良久终于接通了,小芳兴冲冲地大喊一声:“圣诞快乐!”那边正是凌晨一点,小江仿佛怔了一晌才回答。小芳想一定是自己吵醒他了。“没有出去参加庆祝晚会吗?”小芳问道。“是呵,闹哄哄的也没什么意思,”小江说。“你那儿一定很冷了吧,你一定要注意身体呀!”小芳叮嘱着,好象又回到了从前两人一起在宿舍吃晚饭的情境中。小江大概也有些感触,一时沉默了。正在小芳柔肠百转之际,耳尖的她忽然听到电话里一个娇滴滴的女声在边上说:“半夜三更的,谁呀?”随后是小江的嘘声。“我的同学在这里,学校放假了,我们一起聊聊天吃吃饭,”他急忙向小芳解释说。“是吗?”小芳淡淡地说,随后就放下了电话。

回到宿舍以后,小芳抑郁了好久,她想起小江出国前朋友亲戚的劝告,不外是男人容易变心,家花不如野花香等等。小芳也不是全无顾虑,只是她对小江和自己的关系有信心,也有一种不信老生常谈的赌气。但一年后的今天,她不免有“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的恼怒和悲戚了

几天以后,小江的信到了,小心翼翼地说了一番圣诞夜的“误会,”小芳也没再提这件事。那时她已经在为毕业分配奔忙了。第一步当然是要在一个好单位实习,这样才能留在这个城市。小江不在身边,两人关系也未必能成为以后留城的充足理由,小芳觉得一切都还要靠自己。外婆当然是懂得其中的利害轻重的,所以四年级一开学就让小芳给主管分配的老师捎去了一份中秋礼品。她又亲自出马,和小芳一起去系主任家哀告哭诉了一番。双管齐下,物质与精神共同努力,小芳被推荐到一家商贸公司实习。

人生的契机很多都是在山穷水复疑无路的关头出现的。小芳在理想破灭的时候幸运地找到了她的现实生活:同去实习的小季。小季的相貌自然不如小江,可是他的家世不差,又是党员学生干部,今后一定前途无量。更重要的是,他对小芳一往情深,一见钟情后,立刻发动猛攻,不但和自己的女友马上分手,而且对小芳百般呵护,无微不至,让小芳第一次体会到同一个爱自己胜过自己爱他的人谈恋爱是多么幸福的事。小季的父亲是我们大学的领导,小芳的分配当然一帆风顺,她和小季都顺理成章地在实习单位留下,开始了安逸的小康生活。

上班一个月后,一个不速之客突然来访。小芳意外地见到了小江的母亲。这个几年前还高傲不凡的女人,这一次竟然十分谦卑。她对小芳说,她是替儿子来给小芳陪不是的,儿子说他做错了事还希望小芳能再原谅他一次。“你难道对他一点信心也没有吗?”那个女人最后问小芳。小芳凝望着檐前的滴水不说话。她想到睁着眼到天明的那些夜晚,想到一个人蜷缩在被窝里痛经的每月那几天,想到旁人成双成对经过时心里的痛,她对眼前的女人说:“阿姨,其实我和小江本来就没有什么的。”

两年前我又见到了小芳,大学毕业十年,她的体重明显地增加了。眼睛有些肿,眼角有了细密的鱼尾纹,但神情是安祥的。她和小季的女儿已经上小学了,在班里成绩很好。平时只是忙,小季因为工作整天不着家,公婆小姑父母女儿都是她一个人照料,日子就在每天手提的沉甸甸的菜篮子里,在女儿弹钢琴的小手边无声无息地流过去了。“我不后悔,”小芳说。也许,小芳的理想和现实到了这里终于相交了,因为她最终达成了她的目标,在这个城市里找到了她的安全感。之前的波折只是一段引出主旋律的序曲,再怎么华彩,它都只能为烘托最后的圆满结局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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