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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谈红学
第一讲
产生于清朝乾隆时期中叶的《红楼梦》,从它刚刚问世起就一直谜团不断。它的作者到底是谁?它究竟要描写怎样的主题?它为什么会有众多的版本?人们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随之而来的是各种红学流派的兴衰成败。而二百多年后的今天,我们惊异地发现,回首红楼,尽管我们破解了许多红学难题,但困惑与疑问依然纷至沓来,我们对它依然如雾里看花。
尽管《红楼梦》以其高超的艺术魅力和深刻的思想内涵流传于世,但对于作者曹雪芹,世人知道的实在太少。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以前,人们甚至对《红楼梦》的作者是谁都不是人人都知道的。随着《红楼梦》刊印本的流行与普及,关于它作者的话题便引发了世人旷日持久的争论。这部令人荡气回肠、爱不释手的作品究竟出自何人之手?曹雪芹与高鹗究竟是不是合作者呢?
根据专家的考证,曹雪芹最初本来已经基本完成了《红楼梦》的创作,但由于借阅者的丢失与时间的推移,最终只留传下来前八十回。清朝乾隆后期的1791年,书商程伟元邀请文人高鹗,在曹雪芹原著的基础上,搜集、整理、续写了后四十回,并最终完成刊印本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称为“程本”,又根据出版的先后顺序分程甲本和程乙本两种。高鹗所续写的这后四十回是锦上添花还是狗尾续貂?
根据考证,《红楼梦》前八十回即曹雪芹的原作最初是以手抄本形式流行的。在传抄过程中,由于手抄者的思想水平、生活阅历与文学修养的不同,造成了多个版本。尽管版本的繁多为后人对《红楼梦》的欣赏与研究造成了许多不便,但无疑也留下了探佚文本本身的巨大空间。《红楼梦》到底有多少个版本?这些版本有什么不同?《红楼梦》在传抄过程中又有过多少不同的名字?对《红楼梦》的研究,除了曹学、版本学以外,还有哪些红学分支?对于众多的红学流派纷争,我们又应该如何对待呢?
潜心红学十余年的著名作家刘心武,将引领我们一步步走进姹紫嫣红的红学“百花园”,讲述红学的来龙去脉与分支流派。
(全文)
在晚清,有一个人叫朱昌鼎,是一个书生,他有一天在屋子里坐着看书,来了一个朋友。这朋友一看他在那儿看书呢,一付钻研学问的样子,就问他,说,“老兄,你钻研什么学问呢?你是不是在钻研经学呀?”过去把所有的图书分成经、史、子、集几个部分,经书是最神圣的,圣贤书,孔夫子的书、孟夫子的书,四书五经都是经书,研究经学认为是最神圣的,所以看一个书生在那儿看书、钻研,就觉得一定是在研究经学。朱昌鼎这个人挺有意思,他一听这么问,他就回答,他说,对了,我就是在研究经学,不过我研究的这个经学跟你们研究的这个经学有点不一样,哪点不一样呢?我这个经学是去掉了一横三个折的、也就是三个弯的那个经,那个朋友一想,他研究的经学这么古怪啊?大家知道,过去的繁体字的“经”字,它的左边是一个绞丝,它的右边上面就是一个横,然后三个弯或者叫三个折,底下一个“工”字,这个“经”字,繁体字的“经”字,去掉了上面的一横,三个弯,右边不就剩一个“工”字了吗?一个绞丝、一个工字,这个字是什么字呢?是“红”字。哦,这朋友说了,闹了半天,你研究的是“红学”啊?就说明在那个时候,《红楼梦》就已经很深入人心,已经有这样的文人雅士把阅读《红楼梦》、钻研《红楼梦》当成一件正经事,而且当成一件和钻研其他的经书一样神圣的好事。这就充分说明《红楼梦》它在很早的时候就深入人心了。
学秋氏,估计也是一个艺名、笔名了,在学秋氏的《续都门竹枝词》里面,我们就发现了非常有趣的一个《竹枝词》,现在我把这四句都念出来,你听听,你琢磨琢磨,很有味道,它这么说的,“《红楼梦》已续完全,条幅齐纨画蔓延,试看热车窗子上,湘云犹是醉憨眠。”它传达了很多信息,“《红楼梦》已续完全”,就说明在那个时候,人们已经懂得他们所看到的活字版印的《红楼梦》包括两个部分:一部分是原来一个人写的,不完全;另一部分是别的人续的,是把它续完全的,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在嘉庆的时候,那些人可能还不太清楚《红楼梦》到底原作者是谁,续书者是谁。但是他们已经很清楚、很明白,一百二十回《红楼梦》不是一个人从头写到尾的,是从不完全发展到续完全的一本书,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红楼梦》流传以后,不仅以文字的形式流传,很快转换为其他的艺术形式,比如说图画,这个竹枝词第二句告诉我们,《红楼梦》已经不光是大家读文字了。“条幅齐纨画蔓延”,条幅就是家里边挂的条幅,就是一些比如四扇屏那种画,画的都是《红楼梦》了,齐纨就是过去夏天扇扇子,扇子有很多种了,除了折扇以外,有一种扇叫纨扇,就是用丝绸绷在框子上,上面好来画画的,一边扇的时候一边可以欣赏这个画。就在这个时候,《红楼梦》的图画已经深入到民间了,在家里面挂的条幅上可以看到,在人们扇扇子上能看见,你想《红楼梦》的影响多大啊!更有趣的,他说,“试看热车窗子上,湘云犹是醉憨眠。”清朝的车是什么车,大家都很清楚,一般市民坐的车都是骡车,骡车是一个骡子驾着一个辕,后面它有一个车厢,就跟抬着轿子那个轿厢类似,但是可能是上面是拱形的,是圆形的,这个车子在冬天可以叫热车,为什么呢?因为北京的气候大家知道,冬天非常冷,车会有门帘,会有窗帘,里面就比较温暖,构成一个温暖的小空间。而且大家知道,过去一些人乘坐骡车的时候,那个时代取暖工具可能是一个铜炉、铜钵,里面有火炭,就是一个取暖的小炉子,《红楼梦》也描写了这个东西。在这种车子上,它的窗帘上画的是什么呢?明明是已经冬天了,需要想办法给自己取暖了,可是窗帘上画的还是春天的景象,画的是《红楼梦》里面的那段情节,就是“史湘云醉卧芍药裀”。那是《红楼梦》里面最美丽的画面之一,大家还记得吧?春天,满地的芍药花瓣,史湘云用那个纱巾把芍药花包起来当枕头,她喝醉了,在一个石凳上,她就枕着那个芍药花的枕头,就睡着了,憨态可掬。这个就画出来了,这个车在大街上一跑,史湘云就满大街跑。这就是当时《红楼梦》深入民间的情况。
曹雪芹和高鹗是合作者吗?
中外古今两个人或者两个以上的人合写一本书,这个例子太多了,这个不稀奇,问题是如果两个人联合署名的话,这两个人起码第一得认识吧?互相得认识,这是第一;第二,不仅得认识,还得他们一起商量这书咱们怎么写,然后还得分工,比如说你写第一稿,我写第二稿,或者你写这一部分,你写那一部分,或者咱们说得难听点,有一个人身体不好,或者岁数比较大了,他很快就要死了,他嘱咐另一个人,说我没有弄完的,你接着弄,你应该怎么怎么弄,俩人商量。
我的研究就从这儿开始,曹雪芹和高鹗是合作者吗?他们是联合创作了《红楼梦》吗?一查资料不对了,这俩人一点关系都没有,根本不认识,两个人的生命轨迹从来没有交叉过,一点关系没有。曹雪芹究竟生于哪一年,死于哪一年,学术界有争论,特别是他生于哪一年,有的学者认为不太容易搞清楚。死于哪一年,有争论,但是这个争论也只是一两年之间的争论,究竟是1763年还是1764年,按当时纪年的干支的来算的话,究竟是壬午年还是癸未年啊,也就是这么点争论。所以说,虽然曹雪芹的生卒年有争论,但是大体上还是可以搞清楚,查资料能搞清楚,高鹗比曹雪芹差不多要小十几、二十岁,甚至要小二十多岁,起码小二十岁。小一点不要紧,老的和少的也可以一块儿合作出书,但这俩人根本没来往,根本就不认识。而且曹雪芹在1763年或者1764年去世之后,高鹗什么时候来续《红楼梦》呢?这个资料是准确的,那已经是1791年了,就是说已经差不多快三十年了,在曹雪芹去世以后将近三十年,才出现了高鹗续《红楼梦》这么一回事。高鹗是和一个书商叫程伟元,这两个人合作,最后出版了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就把大体上曹雪芹原著的八十回,加上了他们攒出来的四十回,这四十回,据很多红学专家的研究,就是高鹗来续的,主要是他操刀来续的。
所以你看高鹗和曹雪芹根本不是合作者,而且他续《红楼梦》,也是离《红楼梦》八十回流传了很久以后,三十年在当时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段,现在想来也不是一个很短的时间段。所以从著作权角度来说,一本书的著作权怎么能把这两个人的名字印在一起呢?《红楼梦》,曹雪芹、高鹗,好像他们两个共同合作了一本的书,从第一回到一百二十回是两人合作的,不是这么回事,所以我的研究不是没有道理。实际上红学界老早研究这个问题,但是不管红学界得出什么结论,令我纳闷的是,直到现在,大家经常买到的《红楼梦》还是这样的印法,我对此提出质疑。我建议出版社今后再印的时候,最起码你要在封面上这样印,你可以还仍然出一百二十回的本,但是你要印是曹雪芹著、高鹗续,这样还勉强说得通。按道理的话,根本就不要合在一起出,曹雪芹的《红楼梦》,就是曹雪芹的《红楼梦》,谁愿意看续书,续书其实也不只是高鹗一种,你就可以出一本高鹗续《红楼梦》四十回。这样就把著作权彻底分清了,分清这一点很重要。
续书四十回究竟如何
俗话说得好,青菜萝卜,各有所好。现在也有人认为,说后四十回续得非常好,还有极端的意见,说后四十回比前八十回还好,他作为个人意见我也很尊重,但是我很坦率地说我自己的感受,后四十回很糟,很糟。怎么个糟法?简单地说两条吧!
第一条,就是曹雪芹写的前八十回《红楼梦》的时候已经说得很清楚,暗示得很清楚,跟读者一再地提醒,最后会是一个大悲剧的结局。你看看第五回,第五回在太虚幻境贾宝玉翻那些十二钗的册页上面怎么写的,还有警幻仙姑让那些歌姬唱《红楼梦》十二支曲给贾宝玉听,怎么唱的?那里面说得太清楚了,八十回以后的结局应该是,最后是贾府“家亡人散各奔腾,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它的结局应该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不是说得很清楚嘛,它是这么一个结局。但你看高鹗的续四十回不对头了,甭等后头,第八十一回他一续,八十一回的回目就非常古怪,叫做“占旺相四美钓游鱼,奉严词两番入家塾”。我们知道在七十多回的时候已经写到山雨欲来风满楼了,你想想,外头没抄进来呢,贾家就自己抄自己了,就抄检大观园了,就死人了,就开始有人命案了。晴雯不就给,好端端的一个可爱姑娘,轰出去后不就给迫害死了吗?是不是啊?在八十回已经写到贾迎春嫁给孙绍祖以后,那也面临一个死亡的命运,在前面不是早就暗示了吗?一个恶狼扑一个美女,在警幻仙姑泄露天机,让贾宝玉看的那个册页、那个画已经画出来了,八十回已经写到了,她已经嫁出去了,怎么在第八十一回的时候忽然一切又都很平静?“占旺相四美钓游鱼”,优哉游哉,若无其事。而且在前八十回可以看到,曹雪芹对迷信是反对的,像马道婆魇那个凤姐、宝玉,他是深恶痛绝的,怎么会写底下的美人,他认为是水做的骨肉的人去钓游鱼占旺相,去占卜呢?
什么“中乡魁宝玉却尘缘,沐皇恩贾家延世泽”。虽然也被抄了家,最后皇帝又对他们很好,一切又都恢复了,贾宝玉就算出了家,也很古怪。这点鲁迅先生就指出来了,你已经出了家了,怎么还忽然跑到河边,去跟自己的父亲贾政,本来是他最不喜欢的一个人,父子之间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大家记得吧?“不肖种种大受笞挞”,谁打谁啊?往死了打,是不是啊?跑去给贾政倒头便拜,而且这个出家的和尚很古怪,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是非常华贵的,是贵族家庭的那种遗物,这就写得不对头。曹雪芹他自己在前面已经预告你,最后它会是一个彻底的悲剧,怎么会是以这样一个甚至是喜剧的收场呢?这不对头。
另外,写贾宝玉这个主角,越写越不对头。
贾宝玉这个角色我们在前八十回就感受到,那是一个和封建主流社会不相融的人,他骂那些去读经书、去参加科举考试的人是“国贼”、“禄蠹”,那些官迷,他恨死了。可是在高鹗的笔下,贾宝玉怎么会忽然一下子,变成一个乖孩子,听贾政的话,两番入家塾,一心去读圣贤书了?大家还记得后四十回写到,贾宝玉有一天见巧姐,这个贾宝玉写得就太怪了,贾宝玉听说巧姐读了《女孝经》,觉得非常好,于是又跟她讲《列女传》,长篇大套讲封建道德,这是贾宝玉吗?曹雪芹在前面已经写得很清楚了,贾宝玉是“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是一个听说到学堂,一听说要读书就脑仁儿疼的人,一度到学堂是为了和秦钟交朋友,也不是正经读书,不是那么一个人,所以他把这个人歪曲了。
当然我也承认,高鹗续这个四十回它对《红楼梦》整体的流传起到一定的作用,使得曹雪芹的八十回得以以一个完整的故事在世上流传,所以通行本为什么印得比较多呢?我也能理解,不是不能理解。但是理解归理解,但是咱们研究《红楼梦》该发表的意见还要发表,高鹗的续书是不对的。当然,很多人说高鹗写“林黛玉焚稿断痴情”,那应该还是好的吧?那个是高鹗的四十回当中写得最好的部分。底下的话可能让你扫兴了,经过一些红学家的考证,在曹雪芹的构思里面,林黛玉也不是这样死的,这样也并不符合曹雪芹原来的构思,这个咱们不细讨论了。
总之,就是说,从封皮往里看,发现的就是说曹雪芹和高鹗他们不是合作者,后四十是要不得的。也有人说,你是不是太危言耸听了,你怎么什么意见尖锐你就奔什么意见去啊?你是不是有点想哗众取宠啊?不是这样的,这是我的真切感受。而且我要告诉你,老早就有人对后四十回提出了远比我尖锐得多的意见。在清朝嘉庆年间有一个人写了一本书,这个人叫裕瑞,他是一个贵族的后裔,当然是满族人,他写的这本书叫做《枣窗闲笔》,估计他的书房窗户外面有枣树,这种书的文体类似现在的随笔,等于是一个随笔集,他写一本书叫《枣窗闲笔》,在《枣窗闲笔》里面有大段文字讲到了《红楼梦》,讲到他知道《红楼梦》的作者应该是曹雪芹,当然他对曹雪芹的身份、家世的介绍后来被红学家、后来的红学家考证出来是不准确的,但是那是另外一个问题。问题是那个时候,在那么早的时候,他就对后四十回发表了非常尖锐的批评意见,可以说是批判意见。他是这么说的,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高鹗,他不知道是高鹗和程伟元他们续的后四十回,他还不知道是谁续的。但是他觉得不对头,他说“细审后四十回,断非与前一色笔墨者,其为补著无疑。”他又说,“苟且敷衍,若草草看去,颇似一色笔墨,细考其用意不佳,多杀风景之处,故知雪芹万不出此下下也。”他认为那个文字是下下品,万万不会是曹雪芹写的。还有一句话更厉害了,他有一句话太厉害了,“诚所谓一善俱无,诸恶俱备之物。”他连刚才咱们说的那点优点都不保留,认为是“一善俱无,诸恶俱备”,深恶痛绝。所以老早有这个老前辈,很早很早的红学研究者,对后四十回提出了非常尖锐的批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