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住的一个两层的小楼，过去是一个民族资本家的私宅，但
49年后就收归公有，拥挤地住了十户左右人家。没有私人厨房，没有卫浴设备，最初甚至没有自来水，母亲洗衣洗菜全靠天井里的一口深井。自然也没有空调。所以一到夏天，大家都到大门外乘凉。

那时太阳一下山，就会有人吊两桶井水浇在大门外的石子路上。等凉气散一散之后，各家搬出板凳，竹榻，小杌几，端上凉茶，盛好饭菜，在门口边吃边聊。会享受的就会“眯”两口老酒，切一盘猪头肉之类的小菜下酒。孩子多的家庭，母亲做主一人一大勺韭菜螺蛳汤，下饭得很。酒足饭饱，月亮初上，就会有人一边劈劈啪啪地用蒲扇打着蚊子，一边开始讲山海经。那时好像流行什么《一双绣花鞋》之类的悬疑惊悚故事，听得我们这些“老小”鸡皮疙瘩都起来了，睡觉的时候仿佛都凉快了不少。

邻居家有一身材苗条颀长的美女，常在傍晚时分脚蹬高跟鞋，咯吱咯吱地从巷尾走到巷头，视线总落在脚前方半米的地方，不语也不笑。她每天经过许多乘凉摊子，吸引了无数眼球，因此左邻右舍都称她为“金凤凰”。现在想来，这个外号其实也有影射她家境“蹩脚”的意思，因为乡谈有云：“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还有一家邻居特别爱好曲艺，常有同好晚饭之后来唱戏，说评弹，至今一听“杜十娘 。。。。。。”这句词，我都会想起他们。

古人说：冬天是私的，夏天是公的。这是因为冬天严寒的时候，地主们可以围炉取暖，踏雪寻梅，穷人们却不免饥寒交迫。夏天则不同。虽然也有农民唱：“赤日炎炎似火烧，田里禾苗半枯焦。农夫心里如汤煮，公孙王子把扇摇。”但是在没有空调冷藏设备的年代，大腹便便的富贵人日子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所以，我小时候，怕热的邻居会在大门外“席卷天下”，纵然第二天有可能上吐下泻，至少可以享受一下自然界的凉风。我睡在屋里地板上，母亲给我摇扇子，赶蚊子。但我晚上还是常常热醒过来，草席上一个大汗印。爬起来去用井水擦一把，再接着睡。上了大学，宿舍里也无空调。记得六月大考的时候，晚上热得人受不了，白天还得头重脚轻地去考试，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

现在还记得那时茂密的悬铃木，树叶青翠欲滴，绿得真可爱。从枝杈之间的缝隙里，看得见万里无云，湛蓝如梦的六月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