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

又是夜不能眠，翻来复去地就在想这一年多经历的种种艰辛，这一年对我和我的家人有太多的悲喜交加和大起大落，感觉上真的是一个世纪那么长。从刚开始得知生病时候的伤心难过和不理解，常常也会质疑命运的不公允，为什么别的女人生孩子都好好的，偏偏是我生完得癌症？到后来的既来之则安之，接受现实积极治疗，一个个的化疗扛过来，一个个的手术挺过去 ,…, 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做得还不够努力，不知道还要经历多少考验和磨难。即便是如此，是否能够挣回自己的这条命，是否能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是否还能再过下一个圣诞和新年 ,是否…,一切一切的未知像一个无底的黑洞将我深深地吸进去，让我无法喘息。

忽然间觉得无法面对任何人，特别是年迈的爸爸妈妈，一直以来他们内心所承受的压力比我这个病人不知道还要大多少。我那坚强的妈妈啊，她在我面前从未掉过一滴眼泪！忽然间觉得无论我怎样努力，怎样坚持，也不会得到命运之神的青睐，忽然间觉得起起伏伏的病情无情地将我的意志力推到崩溃的边缘，到底我的希望和未来又在哪里？甚至于在设想，如果真的是没救了，我将以何种方式离开 ,…, 从来没有过的无以形容的绝望把我彻底打倒了。第二天我一上午都躺在床上没有起来，卧室外是出奇的安静，没有爸妈的说话声，也没有孩子们的吵闹声，就连妈妈平时会催我吃早饭，喝五红汤之类的都没有，谁也没有上楼来打扰我，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

到了中午，老大进卧室来喊我下楼吃饭，我搂着小人，眼泪没忍住就掉下来了，生病这么久，第一次当着孩子的面掉眼泪。我哭着问他，你说，妈妈的病能好吗？刹那间老大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惶恐，还极力地躲避着我的眼神，半天都没有出声。我突然清醒了，我吓到他了，他还只有八岁，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太过沉重，我这样对他也太不公平，再多的苦难也不能加给我那年幼而亲爱的孩子们。我赶紧擦干眼泪亲亲他说，妈妈没事会好的。

我努力积聚起能量，起床，洗漱完毕，下楼，一脸镇静地和家人吃了一顿安静的午饭，大家谁也不提病情复发的事情，连平时最闹腾的小老二都十分乖巧地安静地吃自己的饭，乖得让人心痛。我还是没有勇气去观察爸爸妈妈脸上的神情，吃过饭，就让老公把老两口送到姐姐家里，并嘱咐他们等新年过了再回来。心里清楚他们没可能这个时候回国，也只能在姐姐那里稍作休息，过个不太压抑的新年，他们也需要一个地方舔伤口。

傍晚的时候哥哥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他一个劲地鼓励我，并说，对GTN来说，一年内的复发是很常见的，他还要求我积极配合医生治疗永不放弃。他在电话那头感慨万分：我当了大半辈子医生，总是跟病人说，和病魔做斗争，但这句话从来没有在你身上体现的这么淋漓尽致，我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深刻地体会到这句话的全部涵义。

（这一集迟迟没有写出来，一是最近有些忙碌，其实心里明白只是个借口而已，更多的是这一段是最为艰难的日子，至今还不能平静地去面对，请大家原谅。）

二十七

上天从来都是弄人的。先给了我一个快乐无限2010年的圣诞节，然后紧接着就给了一个有生以来最为悲催2011年的新年，感觉上先是把我高高地捧到天上，还没等我稍做喘息，就重重地再摔在地上，没有分毫犹豫，一丝怜悯。然而，病魔不会因你软弱而停止对身体的侵蚀，时间也不会因你难过而静止。日子还得照过，治疗还得照做，伤心难过之后还得努力积聚身体里所有的能量继续战斗。

新年过后的星期一，我就乖乖地去医院住院等待做PET/CT，因为是临时加急，住在医院里才有可能尽快做。等到星期三才轮上，检查结果有些出人意外，没有查出任何肿瘤的迹象。L医生不放心，又让做全身CT扫描，包括头部。期间又做了一次血检，指标一直在上升，医生们决定不等CT结果出来就上化疗。

对用什么化疗药物，医生们也没太多经验。L医生先考虑用BEP方案，实际上是Bleomycin +EP，W主任不同意，因为EP我已经用过十个疗程，很有可能已经耐药，他希望能用完全没有交叉的药物。医生们联系到英国GTN center，最终定下来用Ifosfamide + Paclitaxel。

已经是三线化疗了，化疗药物越来越猛，毒副作用越来越强。可是药效如何谁也不清楚，在网上查各种文章也没有太多的信息，三线化疗已经不再是经典用药，只是有成功的案例，没有确切的统计数据。忽然间想起尼采的那句名言，“if something doesn't kill you ，it makes you stronger”，很不幸的是，这句话同样适用于癌细胞，如果这次化疗无效，可能真的是无药可用了，我不敢往下想。我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尽我所能，不留遗憾。忽然想起那句口号：“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原先听到的时候觉得很空洞可笑，可那时是真的希望自己能够一直这样战斗下去。

因为化疗要连续用药五天，医生就决定让我先回家，到下个周一也就是元月十号再开始。孩子们已经开学了，周六的public skating 他们是要去的。过去的一年，因为怕我感染，总是老公陪他们。那天是我坚持陪他们去的，好久没有看到他们滑冰了，两个小人儿高兴坏了，他们根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一边开车，孩子们一边在后座叽叽喳喳地说笑个不停，到了冰场，我给他们系冰鞋的鞋带，送他们上冰，然后静静地坐在场边上看着他们在冰上转圈，他们还不时在我身边停下来做一些刚学会的动作给我看，我微笑着翘起大拇指给他们鼓励。然而，心里一遍一遍悲哀地想，化疗开始后，我不能来冰场了，我以后还能看他们滑冰吗？

又一轮的化疗开始了，化疗前指标已经到了2000多点，还没来得及顾忌新药的反应，CT扫描的结果出来了。消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出现脑转移了，肿瘤在右脑上部，直径11个毫米。

二十八

化疗还是在 5NW 住院部做的，周一两种化疗药物都要打再加上止吐针之类，从上午八点一直做到傍晚才完。我不愿意晚上在医院过夜，于是让护士签了条子，老公接我回家休息。刚开始化疗，除了疲惫不堪，别的不适都还不明显。

周二一大清早，我搭朋友的车来到医院，正好碰到L医生和Nancy在电梯口等电梯，心里想，这么巧，于是上前打招呼。L医生问我，你今天一个人来的，你老公呢？我答，他去上班了，可我总是一个人来啊？生病前我是那种神经很大条的，生病后却变得无比敏感。忽然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于是我问，是不是有什么事情？L医生和Nancy俩人面面相觑，L医生很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等你老公过来？我很坚定地回答，你就告诉我吧，不用等他。L医生只好拉着我坐在医院大厅的长凳上跟我说，CT扫描显示肿瘤在右脑上部靠近头顶的地方，11mm，CT影像不够清楚，已经约了MRI会尽快做，也会尽快联系脑肿瘤专家调整治疗方案。或许是听了太多的坏消息，我竟然没什么反应，机械地跟着电梯上了五楼，在电话里跟老公讲了一下情况就接着做我的化疗了。护士们也得到这个消息，纷纷跑过来安慰我，有位菲律宾裔的老护士抱住我流泪，还特意叮嘱我无论如何不要同意做脑部手术，她的一个亲戚就是死在手术台上的。可我的神经处于一种麻木状态，我出奇的安静，也没有哭，似乎他们说的这一切都跟我毫不相干。

老公听到消息就跟老板请了假从办公室赶过来了，L医生又赶到病房跟他说了一大堆，我什么也没听进去。老公一个劲地安慰我，医生认为远处复发比在原位复发要好，最坏的情况是在肝脏里又复发，好歹我的状况不是最坏的，我似乎还挺值得庆幸的。

化疗做到第三天，反应来了，由于打Paclitaxel也就是紫杉醇，我浑身关节和肌肉疼痛难忍。护士说，大约有93%的病人会有muscle pain 和joint pain，但是只有极少数病人疼痛严重，很不幸的是，小概率事件又在我身上发生了。医生开的止痛药也不能缓解，白天还能靠别的事情转移一下注意力，到了晚上，疼痛的感觉会放大好多倍，特别是双脚双手的关节像有千千万万个小针在那里一刻都不停的扎，我彻夜不眠。疼痛一直到第五天才渐渐消去，星期五头部的MRI也做了。

我不知道老公怎么跟我可怜的爸爸妈妈解释我的状况的，只知道我老哥在国内再也坐不住了，让我们给他准备探亲的材料，他好去签证。哥哥也常出国，但没有来过加拿大，为了确保他签证能过，我跟Nancy说了一下情况。她帮我写了一份病情报告，L医生签了字，我拿到报告仔细研读了一下，Nancy没有任何夸张的地方，即便是这样，这份东西还是很触目惊心，任何人看过都会觉得我基本是个半死的人。我还是把它寄给了哥哥，他电话里是说要过来支持一下我，还有想看看爸爸妈妈。我心里面明白，他只是没敢说而已，他其实也害怕再见不到我了。

（好久都没有更新了，最近也没怎么上网，有些事情发生，办理病退手续之类，也不是真的很忙，就是不在写东西的状态。知道有许多朋友还惦记着，心里很温暖，多谢！）

二十九

我又开始掉头发了！与第一次掉头发始完全不同。当时是长发披肩，稀稀落落掉了几个星期，先是姐姐帮我剪成齐耳短发，直到第二个化疗结束头发还差不多有小一半，老公帮我剃光了。难过归难过，但还是信心满满，总觉得治疗结束就会长回来的。这次治疗中止两个多月，头发长了差不多两三厘米，可是三线化疗第一个疗程还没结束，在短短的两三天之内头发就落了个精光。早都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了，虽说爱美是女人的天性，但对我来说是太过奢侈的东西。然而，第二次掉光头发意味着希望的又一次破灭，康复是那么遥遥无期，即便是简简单单的活着也变得那么不可及。

L医生帮我约了脑肿瘤专家，她解释由于血脑屏障 (Blood–brain barrier）的关系，全身系统化疗的药物能达到脑部肿瘤的非常有限。所以一定还需要有辅助的治疗手段，要么是手术，要么是放疗。无论是什么，我厌倦极了！厌倦了无休无止的治疗，厌倦了肉体上的没完没了的疼痛，更厌倦心灵时时刻刻处于一种被绑架的状态。

在家里的时候，我几乎不怎么落泪，但是也怎么不说话，把自己关在电脑房里一关就是一整天，发呆，上网，打游戏，无所事事，然而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让我平静下来，厌烦感让我不再按时按点休息吃饭，任由自己任性，放纵。可怜我那亲爱的妈妈一遍遍地催促，我无动于衷，就不下楼去吃她精心准备的各种食物。她若是催促多了，就跟她发脾气，顶撞她。老公自从那天赶到医院后就没有再去上班了，他任何安慰我的话语在我看来都苍白无力，心里烦闷的时候也会冲他大喊大叫。病魔折磨得我生不如死，我变得烦躁不比，不可理喻，我知道我在深深伤害着最亲近的人，自责但欲罢不能。这一切都让我深痛恶觉，但是这样的日子我看不到尽头。

化疗过后的第二周，身体稍微好转，老公陪着我又开始见新的专家。首先见到的是放射肿瘤专家B医生，四十多岁，高大魁梧不拘言笑的俄罗斯人。他一边看着我的MRI的影像一边告诉我，肿瘤虽然不大，但是由于肿瘤的亲血性，它长在脑血管特别丰富的地方，肿瘤随时都会破裂出血，颅内出血是很危险的。就算用伽马刀杀它，肿瘤在萎缩的过程中也可能出血。而且还存在放疗如果不彻底而引起再次复发的可能性。总而言之，他建议用开颅手术取出。

哥哥是放射专家，每次我的CT,PET/CT的影像，老公都会在第一时间传给他，这次也不另外，他着急要看MRI的影像。出了B医生的办公室，老公和我就去二楼数据中心去取光盘。帮我刻CD的技术员是一个阳光开朗的年轻黑人，他看我一脸没落，递给我CD的那一刻跟我说，别担心，一定是good news。可是他什么都不知道，我牵强的笑了一下，谢过他，什么也没有说。然而，陌生人的一句安慰话，触及到了我那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压在心底太多的东西：愤怒，伤心，委屈，恐惧，无助无望，终于爆发了，出了数据中心，我坐在犹太医院的咖啡厅里，眼泪像洪水般涌出，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