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美国教中文，常要感叹某些英文翻译不到位，也更认识到汉语表达的微妙之处，有时实在难以用外语表达。而且越是通俗的词语就越难翻译。俗话常用，所以功能多样、涵义丰富；又因为俗话人人耳熟能详，也就容易含混，无人深究词义不同层面之间的细微差别。

有一天，课文里有“做事漂亮”一语，学生问“漂亮”在此何解？他们一年级就学过“漂亮”这个词，定义是“好看，美丽”，有漂亮的房子，漂亮的女孩之类的词语。现在到了四年级，漂亮又增加了许多新用法。比如，一个人的字可以写得很漂亮。一场篮球赛可以赢得很漂亮。一个人说话行事，当然也可以被称为“漂亮”。

只是讲到这里我为难了。书法优美出色，比赛技高一筹，用漂亮来形容，美国学生都能理解。可是怎么才算说话漂亮、做事漂亮，老师解释起来就有点费劲。我当时举了个例子，说某次我到外地出差，顺便给朋友打电话，问她是否有机会见面。对方很热情，马上请我吃饭，还坚持说，我的到访给了她一个做东的机会，这就可以算“漂亮”。学生听了，似懂非懂。

后来我细想，为人处事漂亮在中国文化中是有特定涵义的。《水浒传》中，宋江仗义疏财是为人漂亮，柴进广揽贤材、甚至包庇收容杀人犯是做事漂亮。鲁智深同样急公好义，三拳打死镇关西，救了卖唱的父女。可是，即便他武功了得，打架的情节看得人眉飞色舞，又智勇双全，懂得使诈逃亡，却没人用“漂亮”来形容他。更不用说其他只会抡两把板斧对看客“排头砍去”，只有“武力值”、没有观赏价值的草莽人物了。看来传统定义的漂亮对人行为的实质和方式都有要求。似乎只有举重若轻，不动声色，谈笑间解决难题才是“漂亮”，如果急吼吼地动手动脚，纵然成功也落了下乘。

 “漂亮”可以指言辞动人，毋庸置疑。说话漂亮的人懂得鉴貌辨色，投人所好，不把自己的看法强加于人，不给人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让人听了心中熨贴舒服。行为漂亮者则善解人意，得体有礼，点到为止，给双方留有余地。有时，为人“漂亮”“光棍”的更需要识时务，不执拗，见好就收，趋吉避凶。

由此看来，在中文里，“漂亮” 不仅可等同于英文里褒义的优雅（elegant）、殷勤（gracious），还能用来形容一种为人处事的老练世故。有时候，说一个人只会说“漂亮话”，其实是批评他华而不实，光打雷不下雨。难怪孔夫子曾断言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对于能言善辩、生财有道的学生端木赐（子贡），他是敲打多，表扬少，因为圣人提倡的是“敏于行而讷于言”。虽然君子的最高境界是“文质彬彬”，内外兼修，可是他对粗鲁率真的子路却一直很信任依赖。这种对于言辞便给、长袖善舞者的贬抑，用俗话说就是“面孔笑嘻嘻，不是个好东西”。

可是现代社会要求我们全面发展，只有智商没有情商，只知埋头苦干，不懂“沟通”“推销”行不通。平心而论，大多数人喜欢的也是说话爽利，行事玲珑的人。那么，怎么解决传统道德和现代生活之间的这个矛盾呢？我想，内心诚信，为人宽厚，常持敬、谅之心，大概就能动于衷而形于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