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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年 郑二

已有 12161 次阅读  2010-05-12 06:48   标签郑二 
15、

刑墨雷坐办公室里抽烟,沉闷不过,千年难得去翻书柜里那几本昂贵的解剖原文书,这一翻,翻得他肾上腺素分泌加速。彩页被撕了好几张,铜版纸用黑色水笔画了一大堆抽象派图案,心脏描成了母鸡,神经肌肉描得四通八达像张地图,还到处插了花。

他办公室钥匙除了他,就是佟西言有一把。翻到最后一页,看着纸上并排画着的三个人,两个是男人,其中一个嘴里插了根短棍,中间的小女孩一手牵一个。刑墨雷确定了,这是佟早早的作品。

父女俩整一对恶魔!刑墨雷不知道该怎么发泄,抓着书来来去去走。

电话响了,他抓起来就吼:“喂?!”

“老刑,来消化内科,梁悦急姓胃出血了!”对方不等他回答就挂了电话。

刑墨雷心想还有完没完了,一把把书砸在了桌面上。

走到电梯口,四个电梯都没空,等了一半天没到,他用力砸着按钮,终于上来一个,打开门,里面的人见了他,一下子后退了好几步。

是佟西言。一样是忧心忡忡上楼去看梁悦的。

所有的浮躁都在见到这个人的第一眼静了下来,刑墨雷在电梯口站了一会儿,在门关拢以前踏了进去。

佟西言紧张得咽口水,电梯里每一秒钟都像是一天那样漫长。

总算电梯到了,佟西言刚松口气,见到刑墨雷从容的掰下电梯暂停键,心又提上来了。

刑墨雷转身看他的小徒弟,他警惕得像只背脊隆起的猫。不在临床,可以不穿白大褂,他今天只穿了件淡色条纹衬衫,灰蓝色的裤子,皮带扎出腰来,很菁神。

“怎么,才去上了两天班,不认得为师了?”刑墨雷把身体闲闲的斜靠在电梯墙壁。

佟西言硬着头皮:“是您不认我。”

刑墨雷冷笑:“我怎么敢不认你啊领导!”

摆明了要找茬欺负人。

佟西言担心梁悦,着急越过他去开电梯门,被刑墨雷搂住了他的腰,紧紧扣在怀里。

“着什么急呢,放心,梁宰平没咽气,他不会先死。”刑墨雷凑得近,吐息都喷在佟西言脸上。

佟西言扭头躲开浓重的烟味:“请您别这么刻唔——!”

薄字没能出口,就被堵了嘴巴,却没有过多纠缠,很快就结束了这一吻。刑墨雷的唇舌微辣,佟西言觉得自己嘴里全是烟草的味道,

“要不要打个赌?”

“什么?”

“打赌,赌梁宰平会不会醒。”

佟西言忿忿:“院长当然会醒!”

“他醒了,你回不回来,随你自愿。他要是醒不了,你他ma一辈子老死在肿瘤科。敢赌吗?”

佟西言语滞。实际上,神外的主任在下了手术台就是一直沉默着,医院的神经外科是重点科室,这个主任不点头,病人少有希望。但是医生有医生的直觉,佟西言相信梁宰平不会就这样沉睡,因为梁悦。

挣扎不开,不得已做了个防备动作,他抬起了膝盖,刑墨雷连忙躲避。躲开了才知道这其实是个虚招。

佟西言走出电梯,回头说:“我跟您赌。”

梁悦躺在病床上挂盐水,像是睡着了。

“我怀疑,院长出事那天以后,他就没有再吃过东西。有谁在看着他吗?”消化内科的主任习惯姓擦眼镜片,他跟梁悦,不,是跟梁悦的消化系统,是老相识。

最后的问题,大概是所有人共同的问题。梁悦没有亲人,唯一的亲人躺在监护室,再没有人过问他的起居

“出血两三天了,本来的溃疡面出血……他是不是受了外伤?”

ICU主任无奈的说:“院长刚才躁动,踢中了他一脚,挺狠的。”

几个主任摇头叹息。

孙副匆匆忙忙跑进来,问:“怎么回事?!”

消化内科主任简单说了病情,递给他看所用的止血药。

“啊呀,这种时候了,他怎么就不能让人省心些,他以为还有人跟伺候太子似的伺候他?!”孙副的情绪挺激动,嗓门也大了些。

刑墨雷翻着医嘱,问:“急查的血常规血色素这么低,不输血?”

“血常规倒一直是这样的,只是这次稍微低了些,急出血嘛。院长以前说过,不是万不得已,不要给他用血,总是别人的东西,所以还是先大剂量的用些止血药,下午再查一个看看。”消化内科主任说着,听到床上有响动,走近看。

梁悦是吓醒的,他受够了噩梦,他宁愿24小时不睡觉。

睁开眼睛才发现躺的地方不对,身边聚的这些人也不对。

佟西言俯身问:“觉得怎么样?”

梁悦看看他,想撑起身来。佟西言给他垫了两个枕头,小心搂着他坐起来。

“你怎么也在这里?”梁悦第一个问ICU主任。

ICU主任连忙说:“好了好了,你醒了就好,我马上回去。”

梁悦看他走出病房才收回视线,跟孙副说:“孙伯伯你通知下,下午的院周会,到这里来开。我要旁听。”

“你呀,你也太……”孙副的话被梁悦的手势打断。

同样示意消化内科主任不用再开口,梁悦说:“都不用说,我自己有数。再不会这样。忙你们的去吧,我想休息了。”

佟西言要跟众人一起离开,被梁悦拉住了,虽然他拉的软绵绵。刑墨雷见了,抿紧了唇,到底也没说话,出去了。

“帮我打电话给家里阿姨,让她来,她会照顾我。”梁悦说:“还有,你去准备,下个礼拜开始,分批开科室会议,每礼拜两个科室,重点科室先来,成员所有人都必须到场。你的资料准备充分一些,去找医务科主任,问他要数据。”

佟西言没有答应,坐在床沿诚恳的劝说:“不要太拼命,你比什么都重要。”

梁悦惨淡一笑:“今年的三甲,一定要上,是他的意愿。”

院周会在内科病房开。门关紧了,门帘也拉好,阻隔走廊的噪音。佟西言做会议记录,梁悦一言不发就是听。在听到肿瘤外科的医疗纠纷时,佟西言的表情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就继续摘记。

孙副的发言时间比较长,详细总结了上两个礼拜的事务,并说了下阶段的发展。然后是王副发言,大概说了两个月来的水电消耗情况,以及卫生局的一些文件。他是医院的股东,管理医院的大笔开支,包括扩建,大型器械购买之类以及后勤,但并不参与医疗方面的事务,他不是专业出身。

之后是医院办公室主任报告了人事方面的事务,以及医院近十年来的各种资料整理情况,包括病历档案的翻查修补,他希望可以调些人手,因为实在是忙碌不堪。梁悦点了一记头。

一个一个轮下来,不知不觉竟两三个小时过去了。

该报告的都说完了,没有一个人敢提梁宰平的事,几十个看病床上沉默很久的梁悦。

梁悦接了佟西言的会议记录,说:“省厅昨天来电话,打爸爸手机的,说今年的晋级检查团名单已经出炉,中间包括很多大家耳熟能详的各大医院的主事,都是出了名的苛刻。当然,如果我们无懈可击,也就不用去知道究竟是哪些人。上半年大家都辛苦了,下面在临床一线的更辛苦,既然是付出了,就一定要把事情做圆满,不然我们自己对不住自己。我说句见笑的话,谢来谢去,都是虚的,只要今年能上,人人有赏,医院绝不亏待。”

“往年的病历,各科室自理一部分,由科室主任负责,倘若白天时间不够,晚上抽空再来查,时间记加班。”

 “还有没有其它事情?没有的话,散会吧。哦还有,不要再有纠纷,更不要再这个时候出什么事故,否则,千把号人的心血全白费了。”

梁悦说的很慢,说说停停,因为体力跟不上。等人走光了,他才摁铃让护士来抽血复查血常规,补上下午四点的治疗。佟西言坐在旁边仔细看省厅市局下来的几份文件,刚才时间紧张,只大概说了内容。

梁悦说:“念来听听。”他低血糖,眼花。

佟西言刚念完一份,佟母来电话了,问回不回去吃饭。佟西言看梁悦点头了,才对母亲说回去。

梁悦叫保姆:“阿姨,把你带来的那些东西拿给佟医生。”

佟西言说:“做什么,不要不要。”那全是些昂贵的滋补品。

梁悦说:“难道要扔掉?我禁食呢。”

佟西言只好接了。

刑墨雷上火了,症状很严重,牙疼头疼关节疼,哪儿哪儿都疼。佟西言又不在,科室里大小医生护士每天都得把魂儿吊起来上班,谁招惹了主任办公室里那头大暴龙,要被轰成渣子的。

虽然不是少了他就上不了班了,但佟西言不在,刑墨雷必须亲自过问的事也就多了。白天的手术不算,晚上还要改往前十年的旧病历,竟比他去进修那会儿还忙些。

十点半,与另外一个科室的主任一起从病历室出来,上监护室看了梁宰平,没有异常情况,两个人便没有进去多打扰,毕竟有梁悦在。

转身要走,瞟到跟梁悦说话的那个人,背影太熟悉了。

刑墨雷眯起了眼睛,小兔崽子,回来了居然不说,不把他当爹?!

梁悦仔细瞧着玻璃窗外一个人影,是刑墨雷,便和背对着外面的刑少驹说:“你不用再租房了。”

刑少驹顺着他的眼神扭头,就见他的父亲大人脸上阴云密布,站在外面盯着他。

“他怎么还没下班?!”刑少驹纳闷。

“大概是来改病历的。”梁悦看他那个倒霉的表情,露在口罩外面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笑意。

刑墨雷再次敲窗。刑少驹无奈了,只好站起来。

“梁叔要是醒了,你要及时通知我。”

“嗯。”

“我妈的婚礼,你要是忙,不来也可以。有话我会帮你传到的。”

“我忘说,你ma前两天来看过,跟你后爹一起。”梁悦说完,见刑少驹不解,加了一句解释:“不要问我,我爸没跟我说你后爹是制药厂的老板。”

刑少驹说:“他跟老头子是大学同学,几百年的仇家。我妈原来是他女朋友。”

梁悦说:“你爸泡妞真有一套。”

两个人相视而笑。笑完了,梁悦说:“你ma都原谅他了,你就别跟他一般计较了。你爸对不起太多人,可独独对得起你。”

刑少驹看了一眼梁宰平,再看看梁悦,说:“你长大了。”

“废话,我本来就比你大。”梁悦笑着开门送客。

“几时回来的?”刑墨雷点了根烟,递了一支给儿子。刑少驹大方接了过去。父子俩坐在车里一起吞云吐雾。

“个把月。”刑少驹答非所问也一样告诉了答案。

“去看过你ma没有?”

“去了,挺好的,有了爱情的滋润,年轻了二十岁。”

刑墨雷把烟伸出车窗外弹了一下烟灰,哼了一声,说:“你知道什么叫爱情。”

刑少驹说:“我是不知道什么叫爱情,我只知道,是男人就要敢爱敢认。”

刑墨雷没说话,抽完了自己的,伸手夺了儿子没抽完的,一把丢到外面,关上车窗就启动引擎。

刑少驹握了拳头怒瞪着父亲,到底还不敢忤逆造次。

车往自家别墅去,开到半路,刑墨雷突然说:“我用得着你教!爱爱爱,爱能当饭吃!人总要立世生存,你以为是唱梁祝呢?!”

本来都不说也就算了,被这样一教训,刑少驹那叛逆劲儿一股脑全上来了,冷冷说:“您真可悲。”

刑墨雷伸手就铲他后脑勺,一下还不过瘾,连铲了三下,把刑少驹铲的一阵眼花跟磕头虫似差点撞到前面玻璃。反应过来后,气得头顶要冒烟了,不能发作,只好拼命掰车门:“我要下车!”

刑墨雷吱的一声急刹车,伸手过去咯的一下打开车门:“给老子滚!”

刑少驹下车,对着绝尘而去的捷豹嘶声嚷:“活了大半辈子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你还不让人说!没人比你更可悲!我可怜你!”

刑墨雷听得见,气得直踩油门,连闯了两个红灯,最后到达自己那一个月都难得回几次的空荡荡的家,在门口拨佟西言的电话。

佟西言做贼似的开了自家门,蹑手蹑脚踩进客厅,灯都不敢开。家里老人小孩都睡得早,这段时间也应该都习惯了他的晚归。医院里各种各样的繁琐的资料要整理,还要为梁悦准备晋级的“答辩状”,忙翻了船了。

正要放包,突然裤子口袋里手机铃声大作,吓得他差点跳起来,连忙掏出来看也没看就接,生怕铃声多响一秒就把家人吵醒了。

“喂?!”谁呢打电话这么不是时候!

“来龙泽园。”

佟母睡眼惺忪从房间里走出来:“回来啦?饿不饿?妈给你弄吃的……”

佟西言连忙说:“不要了妈,您去睡吧,我吃过了。”

佟母点点头:“赶紧睡吧啊,都快十二点了。”

佟西言哎哎应着,看母亲进了门,才把电话接起来:“喂?”

刑墨雷咬着烟,说:“来龙泽园。”

“……现在?”

“要不我打你电话?”

佟西言说:“我刚回家呢,您能不能叫回别人?”他累得都不想洗澡了。

刑墨雷一愣,这么多年这是头一遭被拒绝,他咬牙切齿:“我没别人!”气得一把把手机给砸了。

佟西言的脑袋一半都已经睡着了,哪里料得到自己就随姓这么一说,却为另一场风波埋下了导火索。

刑墨雷前妻的再婚婚礼非常隆重豪华,典型的中式婚礼,在“豪门”举行,列席者除了亲朋好友,还有些商政名流,排场不比当年嫁到刑家时小。离开席还有半个钟头时间,她穿了件月白色的手工绣花旗袍与新郎一起在门口迎宾,本来就是注重保养的女人,再加上化了新娘妆,越发看不出来年纪。

佟西言好不容易找到了位置停车,看时间不早了,匆匆上阶梯见新人。

刑少驹刚出来问母亲每桌酒水的布置,一到门口就见佟西言递上了一个小礼盒,跟关华说:“师母,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关华不悦说:“怎么还叫我师母?”

佟西言自知失言,不知道该怎么改口。

刑少驹过来插嘴:“应该叫,关局!”关华在药监局任副局长。

新郎一看这阵势,体贴回避说:“我去看看酒水。” 

 关华目送丈夫离开,回头问佟西言:“你师父呢?不是让一起来吗?”

佟西言说:“我也不知道他,电话打不通。”

关华问儿子要了手机,打过去,没两分钟就通了,就听她说:“……你横什么?儿子不是生来给你骂的。赶紧过来,每次吃饭都要我等你,二十几年了,这最后一顿你都不能爽快点?”

挂了电话,跟佟西言说:“这不一打就通嘛。怎么?吵架啦?”

“没。怎么敢。”

“嗯,再把你气跑,谁也不搭理他,他就遂了心愿了。”

关华打发儿子:“进去帮一下你伯伯,妈跟你佟叔有话讲。”

刑少驹不肯:“说什么我不能听啊,不就是跟老爸那点破事嘛。”

关华推了一下儿子。

刑少驹说:“本来嘛,做了还怕别人说啊。”

佟西言原来以为自己会脸红,可没有。他站着,磊磊落落看着刑少驹,直到刑少驹扭开头嘀咕:“得得得,我走还不行。”

关华无奈的对佟西言一笑,说:“看吧,父子俩一样讨人嫌。”

佟西言突然有一种被压抑了很久的的冲动,这个曾经是自己师母的女人,十年前第一次面对她嫉妒的眼神就让他莫名心虚了,只是他一样没有做什么没有得到什么,为什么要承受这些“知情人”的暧昧无度的猜测?

他在关华开口前急急解释:“我想我有必要跟您澄清,我跟刑主任,什么都没有。”

关华一愣,说:“什么都没有是什么意思?”

“……您一直都误会了。”

关华的反问很尖锐:“做过吗?”

佟西言稍犹豫,勇敢点了头:“十年前。”

关华脸上的肌肉有些抽搐,低头好半天才像感叹似的说了一句:“这个老东西……”

“我又怎么你了?”刑墨雷低沉的声音从佟西言身后传过来,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他今天难得穿了正式的西服,打了领带,斯文的打扮一点掩盖不了本人的锐气,看上去魅力十足非常优雅。

关华一转身,冷淡的说:“没什么,进来吧。”

师徒俩的位置相邻,同桌的还有当年的同学,大多都还在医疗系统工作,所以都是老相识,很快就找了共同话题,一起话当年问今朝。佟西言一声不响坐着,低着头,等音乐响起,台上司仪讲话了,才抬头观礼。

司仪很有经验,知道怎么活跃气氛,只是到后来或许是因为习惯了程序,居然说:“我们请新人来讲一讲他们浪漫的爱情的经过!”

两位新人有些尴尬的站在中央对视。刑墨雷皱了一下眉头,嘀咕:“这人毛病呢吧。”

佟西言渐渐替关华紧张起来,在座的宾客有些骚动,夹着窃笑。

所幸,新郎终于站到了话筒前面。他紧紧拉着新娘的手,说话的时候每个字尾音都颤抖:“各位亲朋好友,相信大家都已经知道,我们的爱情,长跑了二十四年。当年我没能抓紧她,使我的前半生一直生活在懊悔和失意中,现在,老天爷给了我一个可以重新来过的机会,我……”语塞,竟潸然泪下。

新娘被新郎抱在怀里,额头抵着额头,一样热泪涌眶。

全场静默,刑少驹站了起来,带头鼓掌。顿时大厅内掌声哗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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