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蝗”年初闹得最凶的时候，我在大陆，雅虎香港和高登之类的网站都是极难打开。明明知道，就算费劲千辛万苦打开了，也不过是自找气受，还是忍不住地刷新。想起相识的香港年轻人，虽然背景千差万别，但皆轻声细语，恭良温俭。怎的一夜之间，变得如此杀气腾腾，凶神恶煞？

有朋友道，“恭喜香港加入中国地域歧视的大家族！”

唯有苦笑，返港后，又有朋友送了本《美国种族简史》。要谈地域歧视，中美或有一拼。美国建国伊始，星条猎猎。从亚细亚到欧罗巴，劳苦大众如潮水般涌入。民族，宗教，语言，样貌，习性……各种族千差万别，导致的矛盾龌龊不断，纷争斗殴不止。一部美国“大熔炉”的融合史，也是一部地域歧视活生生的演化史。只不过演变到后来，“政治正确”的理念逐渐树立，不说种族歧视就此消失，起码是大大的减轻了。相比较而言，中国大规模的人口迁徙自八十年代发轫，三十年一弹指，地域歧视倒是伴随着网络越演越烈。我们有可能建立类似的政治正确性吗？

如果把地域歧视定义为基于祖籍的恶劣刻板印象，那美国的种族史的确就是一部地域歧视史。爱尔兰人酗酒，贫穷，脾气暴躁，好斗。日耳曼民族循规蹈矩，毫无生气。犹太人斤斤计较，赚钱到痴迷，在家也开“血汗工厂”。意大利人懒，不好好干活，一定要多设监工。日本人都是间谍，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全部关到“拘留营”里去。至于非洲裔和拉美裔，直接就比其他种族低一等。至于种族之间的斗殴，在美国历史上，大大小小从没断过。

华人呢？华人秉承着尽量不惹事的传统，和其他种族的冲突往往以忍让结束。但华人内部的冲突却颇为惨烈。最早抵美的华人大多来自广州的台山地区，从事的都是修筑铁路，挖掘煤矿等重体力活。铁路敷设完毕，煤矿日益枯竭之后，大多在加州一些城市开起餐厅和洗衣店。华人秉承着尽量不惹事的传统，建立起社区和属于自己的社会秩序——其实就是帮派平衡——悄悄的生长着。

不过这种安静49年以后遭到了破坏，大批来自香港的移民涌入，和原来的台山籍的华人产生了严重摩擦。据说，传统的华人青少年，放学回家后就专心补习，新来的香港青少年，缺乏专业技能，又瞧不起那些“低下”的工作，于是三五成群，抢劫唐人街的游客和店面。最终双方矛盾大爆发，五名香港青年的尸体，被发现漂浮在旧金山海湾，起杀鸡儆猴之意。唐人街的头面人物，也邀请警察更严厉的惩罚这些游荡在街头的小混混。香港人必定想不到，自己的父辈也做过“新移民”，受到的是比歧视更甚的武力报复。

以前看老美的“政治正确性”，是颇有一点不以为然的。不是讲批判性思维吗？不是讲百家争鸣吗？为什么有这么一顶大帽子？读完这段历史，才想通，有些最基本的底线，是无数次血腥的撞击之后，逐渐形成的。成本之高，使人们一旦建立这种观念，就不愿后代重蹈覆辙。所以宁可牺牲一些自由，也要给这个社会带上紧箍咒。

诸如宽容，博爱，相互尊重一类的词语，并不是知识分子美好的口号，它也关系到整个社会每个人的切身利益。歧视一旦萌芽，仇恨一旦生长，说不定哪一天因果循环，恶果就会报应到自己身上。在香港街头对着大陆游客高喊“蝗虫，滚回去”的香港少年，说不定哪一天就会移民到澳洲或是加拿大，被当地人高喊着“蝗虫，滚回去”并施以暴力（这可不是开玩笑，有些加拿大的小镇已经全部都是华人了）。总是向自己的子女灌输“大陆人身上臭，不要和他们玩”，说不定有一天自己老去，曾经天真浪漫的小女孩也会一皱眉头，“妈妈身上好臭……”。歧视环环相扣，仇恨链链相依，下一秒可能就会反噬在任何人身上。

当然，不是说香港人完全是无理取闹。比方说在“双非”这一问题上，至少我是和香港市民站一边的，像我这样的一群年轻人，毕业之后留在香港，把精力最充沛，最无病无灾，不需要社会回馈的一段时间献给了这个城市，按时纳税，遵纪守法，自觉有奉献才有资格谈索取。可是“双非”孕妇们随随便便花个几万块，就达到了我们需要七年才能达到的目标，我心中自然不服。可是，我更不希望看到一股逢大陆必反的劲头，凡是涉及大陆的新闻，一定要负面报道才有人看，凡是谈论大陆，一定和脏，乱，差等印象联系起来。我期盼着，香港社会能在涉及大陆的议题上，一事一议，判断的标准乃是公众资源的分配，社会福祉的损益，而不是一上来就“大陆如何如何”的乱喷。只可惜今天的香港，越来越向后者看齐。